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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1:02:14 作者: 卿隱
饒是這般想,他冷灼的目光還是不肯在她臉龐上落下。
三年來,他經歷了她從天真爛漫至溫軟沉靜,可依舊不改的,每每見她時,總能讓他從心裡感到輕鬆愜心。
她鮮活真實,是他從未見過的女子模樣。
同樣,他也從未見過這般矛盾的女子。
她不敬權勢卻敬畏生命,看似乖巧安靜,可一旦拿定主意卻絕不動搖半分。她看似瘦小柔弱,卻如蒲草一般韌勁,風吹不倒,雨打不散,頑強的在世間掙紮成長。
他敬她努力生活的堅韌,也恨她冥頑不靈的倔強。
「想好了?」
「想好了。」
他唇線拉出了冷笑,到底還是將目光寸寸自她面上移開。
拎過烏漆茶盤上的茶壺倒過茶時,他本欲直接沉聲讓她離開,可等茶壺再次放下時,他還是問了那個自墮臉面的問題。
「為何不肯留下。」
時文修沒急著回答,而是垂了眼帘思索,該如何給他這個答案。
原因太多了,可歸根究底的一點就是,兩個社會思想的差異。
就譬如他將她收房這一點上,他大概覺得他將她養在高門深處,讓她做他的寵妾是種恩典,是無上榮耀,可在她看來,被人逗鳥雀的餵養著,卻是種災難。
僅這點上就有天塹般的差異,更何況其他?
思想上的南轅北轍方是最要命的。
「大概,是我走的路與您走的路不一樣罷。」她輕了聲兒道,「就比那飛鳥與魚,終究是不同路的。」
一語畢,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猝然結成冰渣。
果真,他這是自取其辱。
她分明就是老九的人,從內到外皆是。
他幾欲發笑,可拉扯出的唇線卻是生冷。
身與心既早已給了老九,又何必來招惹他。
「明日出行可都準備妥當?」
聽他終於掠過前頭那話題,時文修好生鬆了口氣。
「主子爺放心,全都準備妥當了。」
話至此刻,他本該到出言令她退下的時候,可那簡單的二字卻又似滯澀住喉中,竟如何也吐不出口。
「最後再給本王念一遍《清思賦》罷。」
他閉了眼抵額,沉聲道。
可時文修聞言卻滯住:「可是,我……背不下來。」
「無礙。我念一句,你便念一句。」
她怔看了他會,落了眼帘低聲應是。
一低沉,一清潤的聲音在帳內徐徐蔓延開來。
他們從清思賦開始,如今便又從清思賦結束。
氤氳的茶氣升騰在他們中間,模糊了他們各自的面容。
當這篇駢文終於念到了尾聲時,帳內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
他先起了身,去木架子上拿過一件紅色的披風,回身幾步朝她走來。
「披上罷。」
他俯身給她繫上,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粗糲的手指在她頸間繫著帶子,帶出幾分別樣的溫柔。
「外頭冷,省得著涼。」
他緩緩起身,也低眸看著同樣起了身的她。
「天色不早了,你……下去罷。」
時文修應聲,就抬步過去,欲與他擦身而過。
「等等。」
他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又將她拉了回來。
在她不明所以的神色中,他雙手捧過了她的臉,箍在她雙頰的指腹力道發緊。她不免吃痛的想躲。
「莫動。」
他聲音帶凶,眸光如錐如刺,反反覆覆在她面上寸寸逡巡。猶似,要將她整張臉龐刻進心底。
「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看了許久之後,他粗糲的指腹撫著她的眼下,低聲問。
「主子爺……」
「換個稱呼。」他道,「從前那些夜裡,你如何喚的。」
她看他半瞬,動了動唇:「趙元璟。」
「去掉前面那字。」
她輕聲:「元璟。」
他身體微微一震。
入他耳的兩字很輕,又似很重,如羽毛撩過心尖,又如巨石重重壓入心底。
捧在她臉上的掌腹微微用力收緊後,又緩緩鬆開。
他將她推開稍許:「走吧。」
時文修便與他錯身離開。
只是在臨近簾門時,她卻突然停住,回了頭,與帳內昏黃溫暖的光暈中,沖他嫣然一笑。
「元璟,珍重。」
這應是他們二人最後一面了罷。待她順利入京後,便會隻身離開,自此以後,他們應不會再相見了。
如此,便祝他四季平安,長命百歲,心想事成,萬事如意罷。
她的身影消失在簾門方向很長時間,他卻依舊保持著側首看的動作。他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很久,腦中反覆迴蕩的是她最後的那粲然一笑。
許久後,他沉重的落了座,重重的閉了眼。
一個細作而已,一個女人而已。
而且,還是一個心系旁的男子的女人。
是生是死,又有何關係。
無甚可惜。
馬英范進帳的時候,發現裡頭的燭燈竟滅了,案後那人邊在黑暗闃寂的軍帳中,沉寂的坐著。
「主子爺。」
勉強適應了黑通通的光線,馬英范朝前小心走了兩步。
禹王沒看向他,只看向帳外方向。緘默良久後,方沉聲道:「明日,一同隨她去的親兵隊伍里,加上與她相熟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