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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1:01:09 作者: 佩彼甘棠
    何況是她這樣一直抱定了只說真話念頭的青年。她不願讓群眾蒙在鼓裡,是因為她深知輿論的重要性,倘若當年那則與日本簽訂的條約能夠更多地暴露在陽光下,爭奪主權的路程或許會容易一點,而那些和她一樣的學生,也許會看到不一樣的希望,只是沒有如果。那個時候她面對被掩蓋在光明下的黑暗無能為力,可現在她有了機會,她就不會坐視不管。

    半年前,報社的記者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信息,南軍高層與海城當地的幫會秘密達成了一項協議,政權當局會對幫會的金融鏈減少壓制,凡是有幫會勢力滲透的工廠,稅收條件均做調整,而幫會需利用散在各處的耳目搜集信息。具體是什麼信息沒有查明,只是說這個交易是實打實存在。

    她看了這個消息後立刻寫了稿子,等遞交給主編後,卻遲遲沒收到反饋。等她去詢問的時候,才知道稿子被主編壓下了。

    主編是位中年人,見她來已經知曉意圖,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我不能讓你毀了報社。」

    再無他言,卻堵住了她所有的不甘和疑問。

    她找不出駁斥他的理由,她不能強迫所有人和她一樣以身犯險。她可以不惜代價將真相公之於世,可別人卻不能。她那時也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做什麼都被不用考慮太多,但拖家帶口的人經不起折騰。

    凡是真相,就會有犧牲。強人所難,逼迫別人做出犧牲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她無權替別人做出判斷。

    於是第二天,她收拾好東西,去主編那裡遞交辭職信。那天,主編也只和她說了一句話,「無論去了哪裡,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她隔著主編的眼鏡片,看到了他的一雙眼,關切,擔憂,帶著無能為力的無奈。她打開門,轉身離開時,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嘆息。

    後來她進了現在的報社。報社雖小,但顧忌也少。只是報社裡的人時不時被帶走問話則成了常事,以至於後來,大家都拿這個當笑話說了,說是不進警監局走一趟,都不能算是報社的一份子。大家都知道是南軍高層中有人有意保他們,卻又不知是哪一個,只能白白受人的蔭庇,拿良心和筆桿子說話。

    她想著想著,思緒又回到了當下。手下的稿子句號還沒來得及畫上,就被同事叫過走了,說是要開個會。她放下筆,跟著過去。一群人圍在報社陳列報紙的大圓桌跟前,桌上的其他報紙都收走了,只留下了一份手寫的信息記錄,大家輪流傳看。

    等到她了,她拿起來瀏覽一遍,看了個大略,原來是要人去出差。具體緣由沒寫,主編在那邊清清嗓子,鄭重道:「是因為這件事還不確定,需得人跟進報導,消息還不能泄露出去,等確定了出差人選,我會再和這個人詳談,還請大家見諒。」

    「出差要去廣陽。」主編補充道,「那邊現在情況有些混亂,深入調查會有危險,一共要去兩個人,我算一個,另一個……」

    他抬起頭來看看大家,「看你們的意願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心中有家國的好孩子,但也為人子女,還望你們考慮清楚。」

    主編一席話說完,大家都沉默了。其實自從進了這個報社,大家便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共識。只是,人在世間並非孑然一身,自己連命都能豁得出絕不是假話,可年紀輕的,家中有父母,年紀長些的則是上有老下有小,幹這一行本就時時被家人勸阻,報社前前後後因為這,也走了不少人。這一次,更是……

    她看著周圍低頭沉默的同事,輕聲道:「我去吧。」

    同事們應聲抬頭,年齡最小的那個男孩子震驚地望著她,他們接觸向來不多,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溫溫柔柔的女孩子會有這樣的勇氣和決心。

    她笑笑,「我是最沒牽掛的那一個。」

    無父無母,親人離散,愛人分別,她確實沒什麼牽掛。

    主編皺了皺眉,推了下眼鏡,「湘如,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她輕鬆地笑道,「我去。」

    左右失無可失,只是今天回去要做做小小的工作。

    「那,跟我來吧。」主編沉吟片刻,終於開口。

    她快步跟上去,回頭對還立在原地的同事們微微笑了下,揮了揮手,就算是告別了。

    她跟著主編來到的辦公室,是一間狹小樸素的屋子,不過一桌一椅一個書櫃,門口戳了一根有些年頭的衣立架,底下的三角支撐木已經裂開一條小縫。

    「坐吧,」主編在她對面坐下,「湘如,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知道。」她淡淡道,「您不也想好了嗎?」

    「我認識秦家的小子很多年了,他對你……」

    主編提起秦述來。主編同他早年相識,那時秦述母親剛剛去世,妻子有身染重疾。一天夜裡,秦述去小酒館借酒澆愁,喝得醉醺醺,出門來撞到位先生,便是主編。

    秦述飲酒已醉,含含糊糊說句抱歉又踉踉蹌蹌往前走去,一副頹廢墮落的模樣。偏偏主編最講禮數,見一個年輕人醉醺醺衝撞上來本就不悅,道歉又含糊不周,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上前揪著秦述的衣領子要他好好道歉,誰知道秦述一個大男人那時竟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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