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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1:01:09 作者: 佩彼甘棠
    她平躺著望向天花板上懸的那盞電燈時,眨了眨眼,並不是先前那種遲緩的神態,想必已經清醒平靜。

    「你叔叔的事,想什麼時候聽?」他索性開門見山。

    「再等等。」她輕聲道,「我叔叔其實對我也沒有很壞。」她突然又說。

    「放心,我會好好安排。」這是怕自己氣秦煜明刻薄待她,不仔細徹查他的死因還是怕他不管秦家其他人的死活,為她報復?他有些無奈,原來自己倒是很小的氣量。

    眼風掠過她臉時,卻又想起了往昔的自己,也是一樣的家破人亡,那樣的神情,只怕人人做來都是一樣的,像壓抑在暴風雨前的厚雲,把整顆心糊地密不透風。

    她撐著手臂從床上坐起來,一隻手揉了揉右眼,「我其實一直沒明白為什麼我嬸嬸會這麼恨我。」

    她自顧自地說起話來,眼神是沒有聚焦的,不是說給他聽,只是要說出來,也不需要回應。

    「我叔叔對我沒有很壞的,他沒有娶妻,我父母也沒有去世的時候,他對我很寵愛,會帶我去逛公園,還會給我帶德國的巧克力,我父母忙的日子,很多時候都是他在照顧我。」

    「後來我父母不在了,叔叔也有了家室。嬸嬸的父親是個大買辦,家中子女很多,她在並不受寵,可叔叔很喜歡她,性子漸漸嬌縱起來,叔叔其實是有點怕她的,因愛生怕,這都是我長大以後聽家裡老人們說的。」她沉吟片刻,「嬸嬸似乎一直對我有敵意,淑曼出生以後,她更是防賊似的防我,叔叔起初還會阻止,因為這和嬸嬸吵了幾次架後,就索性不再提起。不過他背地裡會偷偷塞錢給我,嬸嬸給的錢,其實還不夠我的學費。我不是沒有恨過他,我只是覺得他懦弱。我也常常想,那房子是我父母的,現在我在那裡卻是寄人籬下,看人臉色,他們卻若無其事,怡然自樂。這件事,其實困擾了我許多年。」

    她停頓住,沒有再說下去。

    他也沒有詢問。

    良久,她把臉埋進掌心,「可,那是我最後一個親人了。」

    她哭了出來。

    橫衝直撞的情緒終於把她的防線撞出了一個缺口,被抑制了許久的洪水,一經釋放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坐得離她更近了些,她察覺到自己左側的床墊塌下去一塊,後背上多了一隻手,輕輕地拍著他。

    那雙手的主人,對她說:「往後,忠哥就是你的親人。」

    她身上還沒來得及換下的睡裙,被她捏得皺巴巴,埋在被子裡,頭髮也亂糟糟,臉上的兩道淚痕還清晰可見。她孑然一身,如此狼狽。突然,有人告訴她,往後,他便是她的親人,她心中一顫,下一秒,肩膀已被人摟住,越抱越緊。

    她似是在過去的刀山火海里重新走了一遭,父母雙亡,祖父病逝,家產被奪,寄人籬下,受人排擠,最後一個親人也撒手離世,她灼過地獄裡頭的業火,踩在刀尖上,鮮血淋漓,遍體鱗傷。

    一塊碎布在火堆里掙扎,一隻玻璃罐子沉浮在大海里,她被人撈了出來。

    有一個人,撈她出來。

    那個人,同她說,往後,他便是她的親人。許久沒有人承認過自己是她的親人。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有幸,是能夠重獲新生的。那麼,她是萬幸。

    說那話的人將她圈在懷裡,她能聽到他的呼吸聲,甚至心跳聲。一下一下,似戰鼓將她腦海里全部的陰暗恐懼節節擊退。

    遮天蔽日的陰雲被撥開,露出下頭的青山綠水,有了太陽。

    「還好嗎?」他輕聲問道。

    她點頭。

    那邊聲音放鬆了一些,「好些了,就聽忠哥給你講個故事。」

    「我父親平生所愛只有兩樣,一個丹青,一個美人。我祖父還在時,每日都要大動肝火找人去煙花柳巷抓他回來,即便如此,他第二天也照去不誤。後來就認識了我母親,一年後,就有了我。」他停頓了一下,將水杯遞給她,復又再說,「我父母成親時,我父親家中已經有了五房妻妾,我母親是第六房。祖父因我母親是風塵女子,不肯讓她過門,我父親只好把我們母子二人養在外頭,祖父死後,才接回本宅。不管是在外流落的那幾年,還是後來回到陳家,我聽過最多的話就是『娼妓之子』。」

    他笑了一下,彎了彎嘴角,「現在想來覺得也無所謂了,那時候小,聽了還是不舒服的。我回陳家的第一年,所有人都覺得我身份卑賤,和旁的少爺小姐是不能比的。父親與我母親並不十分親近,接我們回來不久後,便另尋新歡。」

    她忍不住插話,「沒人同你親近麼?」

    他一笑,「怎麼會,那時大房的大哥和四妹就對我很好。」,他眉眼漸漸黯淡下去,「不過他們已經走了許多年。母親和舅舅害死了他們,搞垮了整個陳家。」

    她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似是看出了她的無措,他揉了揉她發頂,「不當事的,過去好多年了。」

    她將他的手從發頂拉下來,握在手裡,半跪起身子,這樣她就比坐著的他要高上一些。

    她摟住他,說:「阿忠,往後我們是在一處的。」

    山河浩浩,百年沉浮。他們是在一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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