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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0:38:15 作者: 唯刀百辟
    淮真點點頭,說好。

    他說,「你要不知穿什麼,可以去呂宋巷找黛拉,就說是小六爺說的。她雖然是個拉丁人,二十歲就跟我爹混在一起,穿什麼討喜,穿什麼好看,她比華人還懂。」

    第71章 哥倫布街4

    據說小六爺的傷勢並不算重。

    「頭皮扯掉了一塊,能不能長起頭髮難說,得將他接出來以後再細看。往後要麼剃光,要麼留長,短髮是剔不了。別的傷也沒什麼,就是些跌打損傷,到時候脫臼的骨頭正一正就好了。美男子是再當不了,不過男子漢大丈夫,出來闖蕩,誰身上沒幾個疤?哦,對了,還有,腰子也給踩壞一個,估計這幾天小解時有血。不過尿幾天,尿乾淨,不礙事的,出來我給他補補,再好好跟他講講,不能像從前那樣天天下館子夜夜振雄風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自己不知道這點。以他那性子,這幾天在警局,能給他嚇壞……」

    這話是惠老頭說的。

    淮真也不知究竟算不算嚴重,但既然惠老頭這麼講……那就不嚴重吧。

    只不過從聽到「腰子」從惠老頭嘴裡輕飄飄地講出來開始,洪爺臉色就越來越黑,連抽幾管煙,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勁來,只說了兩個字:「也好。」

    也好。

    這是淮真見到他的倒數第二面,也是她聽見他說的最後兩個字。

    最後一次見到洪爺,是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底那個下午,在三爺人生中最頂頂有名那一場華人法庭辯論之後,市警察來到唐人街,親自將洪爺從「好地方」帶出唐人街。

    那天是個平靜無比的黃昏,雲霞乘電車回來,與淮真一起坐在薩克拉門托街邊小食檔剝蟹吃肉。警車一輛輛駛來,一輛輛駛走,鬧了極大的陣仗。

    車在唐人街上緩行,像故意要展示戰利品,遊街示眾似的。

    那天,所有人都看見了洪爺,從唐人街,被送往絞索場。

    法庭對於洪爺最終宣判,在未來一整月,占據所有報紙的頭版。

    「自從一九零三年自治組委員會遏制了『鬣狗幫』和『雪梨鴨子』,以Hung Dun Ray為首的唐人街黑幫犯罪勢力開始逐步混入政治事務。受賄和勒索成就了唐人街行政管理的潛規則,而唐人街黑幫的賄賂,也成了政客收入的一部分。『但是誰也別想逃過政治審判!』一九三一年四月,Hung Dun Ray兒子Charlie Hung,為白人妓院老鴇黛拉·克拉克在中國城戲院與聯邦警察理查森發生口角。兩日之後,Charlie Hung拜訪了理查森,用更惡毒的言語回敬了他們。事情漸漸惡化,最終,Hung Dun Ray暗中派人,開槍射殺了聯邦警察理查森。」

    「同月,半年前由聖瑪麗救助會拯救的華人少女Lilac Chan對自己曾與一個十二人偷渡團伙偷渡美國,並在Hung的黑幫勢力強迫下,從事了近五個月的賣淫行業進行了供述。根據她的供述,聯邦警察與新自治組委進入香港及中華民國南岸,一直搜查到舊金山唐人街,諸多證據都可以對Lilac Chan的證詞進行佐證。對以上所有控訴,Hung Dun Ray均已供認不諱。」

    比起仁和會館會長被審判一事,造成更大轟動的,竟然是那個叫做黛拉·克拉克,聲名狼藉的拉丁裔老鴇。

    報紙用了更大篇幅報導了她與洪萬鈞的風流韻事:

    「黛拉·克拉克花費1.5萬美元,聘請了舊金山最昂貴的律師愛德華·貝爾為她的華人情人進行辯護,但是Hung Dun Ray拒絕了。最終代替他進入法庭的,是他的第三個兒子Ivans Hung.」

    「審判結束後,黛拉·克拉克終於意識到,她的錢和脅迫能力都無法對抗群眾的審判。但是,她最後的行為,卻讓組委會,與整個美利堅合眾國,陷入更為持久的難堪。」

    第二天,淮真從唐人街街坊,與舊金山鋪天蓋地的英文與中文報紙中看到了黛拉·克拉克陪同洪萬鈞走上絞索場的照片。

    洪爺一身整潔唐裝,灰白中長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不似赴死,而像是與舞伴奔赴一場普普通通的宴會;

    而她身旁,年方三十三,身量高挑的拉丁女人,將頭髮梳成了一條油亮亮的麻油辮,一身黑紗唐裝,一雙木屐踢拖踢拖。

    淮真聽說過他們的故事。

    洪爺認識她那年,他已經五十三,而她才十七歲。他氣度非凡,看上去比這個年紀要年輕許多。他們相識在南中國的海島上,那時他已喪髮妻,膝下有六個兒子。

    但她不介意。她小他許多歲,她是發自心底欽慕這個男人。他將她從姑婆屋贖出來,將她帶到舊金山。她做了他最小那個老婆,他給予她金錢,權利,並用自己後半生所有寬容來包容這嬌蠻任性的小妻子。

    儘管他們的婚姻被白人枉顧。她時常為他的處處留情而吃醋胡鬧,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四處勾搭男人,甚至將姓氏締結在一名拉丁裔商人名下,成為有名而無分的克拉克太太,只是為了故意惹他生氣。

    這個遭人遺棄在南中國,出生不明,一生驕縱任性的混血女人,這輩子從未乾過什麼好事,只會攪蠻任性地使性子。這一刻,也許是她最偉大的一刻。以她一己之力,成為那個男人心中永恆的南國少女。那個法場上痛罵種族法之可恥的勇敢而無畏的婦人,就在這樣的一天,永遠烙印在了美國歷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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