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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0:38:15 作者: 唯刀百辟
    雜貨鋪門開著,地上兩名中年婦人一言不合扭打作一團,互相撕扯對方衣服頭髮。在暗沉沉紅燈籠下頭,兩人衣服都被對方扒掉,極不雅觀地露出已然下垂的蜜色的,黃色的胸脯。兩人不通語言,拿從恩客處學來的下流話對彼此罵罵咧咧。直至揍出血來,看熱鬧的人們才知茲事體大,慌忙上前去拉扯兩位婦人。直至被人撕扯開來,姜素仍指著黛拉的鼻子,一口一個「hija de puta」(狗娘養的婊子)。

    黛拉也不罷休,拿那點廣東話回罵姜素「契家婆」「破爛貨」。

    姜素立刻回罵,「我便是契家婆,也是懂事那一個,從不給洪爺惹是生非。難怪他這輩子沒記恨誰,最記恨你!」

    話音一落,那門板「啪----」一聲合攏,像驚雷似的,嚇了淮真一跳。

    那一瞬,她回過頭,見身量高大的黛拉整了整胸前衣服,撲通一聲跪在雜貨鋪門前,嚎啕大哭起來。

    她快步進屋,將阿福洗衣的門合攏。

    傍晚出門的架仍還沒吵完,她出去這一會兒,戰況愈演愈烈。這一次,連阿福都被誤傷了,仍還是為那點錢,羅文越吵越傷心,說她自從嫁進季家以來,就一直住在這店鋪樓上。「我就想在舊金山有一處小小的房產,像個體面商人家庭一樣過日子,而不是住在商鋪樓上的商人婦。」

    阿福沉默地坐在板凳上抽旱菸,菸捲一支接一支。見淮真回來了,擺擺手,叫她趕快回屋睡覺,別又給卷進來。

    哪知為時已晚----羅文瞥見貼著牆面瑟瑟縮縮的身影,突然指著淮真說,「從前只用供一個丫頭上大學,現在,兩個社區大學學費我們都攢不出。」

    淮真忙說,「季姨,不用考慮我的學費。有就上,沒有,不上就是……」

    羅文一聲呵斥,厲聲說道:「不上?不可能不上!不上大學,華人小孩能有什麼出息!」

    說罷她一聲哽咽,回想起什麼,扭過頭沉默地踩著嘎吱樓板上樓去了。

    阿福已經替她留了熱水。淮真洗過臉,摸黑鑽進雲霞被窩。

    雲霞仍沒睡著,聽著響動,轉頭撓她:「蘭花點穴指!」

    淮真大聲求饒:「女俠饒命!」

    雲霞大笑。

    淮真說,「想好要念什麼學校什麼專業了嗎?」

    雲霞笑著開自己玩笑,「要是有足夠錢,我倒是想上麻省理工。讀什麼,倒不重要了,反正只能做夢想想而已。」

    淮真道,「你知道嗎?從八十年前起,咱們就管叫美國是金山,舊金山是便是金門。從挖金礦,到修鐵路……後來人們漸漸去了洛杉磯,因為總有人覺得舊金山的錢賺光了,沒有機會了。其實我覺得,金山的金子,從來沒有挖空過。」

    雲霞笑得不行:「真的嗎?我期待著,哪天在後院楊桃樹下挖出一塊奶娃大的金子出來。」

    淮真心想,等著吧,等著吧。

    二十世紀初頁開始,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來到舊金山太晚了,太晚了。因為金子沒了,鐵路也建好了,這裡已經不再遍地是機會。但其實不是,這一年,金門大橋還沒建起來。金山遠遠不止於此,因為很快還會有矽谷,還會有矽灘。金山金山,怎麼會止步於此呢?

    那個周末淮真第一次和雲霞去逛市場街。那裡是距離唐人街最近的商業中心,也是大名鼎鼎鮑威爾纜車的始發點。陽光很好的周末下午,市場街的遊客也尤其地多。尤其是許多東岸來的旅客,結伴的西裝老年人,抑或年輕情侶,擒著萊卡相機立在纜車轉盤外,觀看開纜車的司機將來程纜車推進終點圓盤,爾後將纜車在圓盤上轉了個三百度角,推往上山坡的去程發車方向。

    聽著那群看新鮮的東岸佬發出的驚嘆與歡呼,雲霞攬著淮真嗤之以鼻,作為西部人,第一次有機會暗暗嘲諷這群東部人:沒見識。

    雲霞很熟悉這一片,帶著她一路逛到著名富人區。

    聯合廣場聯合街的一家義大利舊貨店裡,兩人在中年女店員鄙夷眼光中,摟著一堆看中的衣服,一塊兒鑽進試衣間。雲霞說,「這些都是從義大利漂洋過海來的,有很多有錢人幾乎只穿過一次不穿了,就被家裡傭人賣過來。儘管試,試不虧,買也不虧。假如有一天穿到不想穿了,還能再賣給中國城二手商鋪,再送回上海去賣,仍能賣個好價錢。」

    兩人從一眾質地精良的女裝中挑出一件看起來幾乎是全新的白色羊毛裙,與一雙白色力士鞋。對於淮真的現代審美來說,這身裝扮很清純,又舒服得體。而對於雲霞的民國審美來說,也漂亮得不得了。

    兩件舊衣服一共花去淮真九美金天價。但云霞拍板子說,絕對不虧。離開聯合廣場,兩人乘免費纜車回到唐人街,雲霞一定要將淮真拉進一家上海人開的典當行,將那套衣服給老闆驗貨。

    那老闆戴上茶鏡圓片眼鏡,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翻看了起碼有三次,總算挑不出半點瑕疵,這才開出了衣服五美金,鞋子兩美金的價碼。雲霞哼地一聲將衣服與鞋子奪了回來,拽著淮真揚長而去,留得那老闆在後頭追著喊:「十一美金,十一美金再沒有更多啦。妹妹們,你們也替我想想,衣服回國,還得出船票呀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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