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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10:38:15 作者: 唯刀百辟
    三少知道這事正中了父親痛處,便不再多言。

    洪爺雖氣著,仍掛心愛子,「倒也別顧我,早點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給關了這麼多日,傷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兒子這不是在想辦法嗎。」

    洪爺便再不講話。

    惠爺給他看罷,直言告訴他:「我只能給你下幾劑狠藥,也不能保證你定能好。」

    洪爺卻笑著,「也是中國人的老東西好。像我這病,你能看出,白人卻看不出。」

    惠爺明白他的意思,萬般無奈,也只再三勸道,「煙是真再不能吸了。」

    洪爺此後不再說話,只笑笑,由著惠老頭在他淤血痛處補上於治病微不足道的幾針。

    直至臨走前,他都沒同他們三人說上任何一句話。只揚揚手,將阿英又招了回去,嘴裡旁若無人,像唱曲似的,慢悠悠地說著。

    「老鍾,我們年輕那時多好啊。那時女仔也多好呀,黑紗的唐衫,一根烏油油的粗麻油辮,一雙木屐踢拖踢拖。一笑,明眸皓齒,一低頭,風光盡藏眼底,一支洞簫悠長悠長,吹到你心裡去。」

    惠老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收了藥箱,叫淮真背上。

    一同出煙館,兩人再開口講一句話。

    連淮真也不知怎麼,只覺得五味陳雜的,有些堵得慌。洪爺最後那句話,像幅畫一樣,在她心裡頭描摹出一個幾十年前南國少女的模樣,黑黑辮子放在胸前,立在溪邊盥洗衣物,沖人顢頇痴笑,連心也是透徹純淨。從那少女身後,她仿佛看到一整個古老陳舊的國,一個又一個黃色的影子,滿載的貧瘠故鄉的美夢,踏上一艘一艘悠悠晃晃的小船。每一艘船上,都滿載著一個深藏心底,深藏故鄉里南國少女的影子。這影子陪伴著他們在這片被稱為「金山」的大陸,百載孤寂而備受恥笑的一生,仿佛是他們艱難忍耐屈辱的心頭唯一一盞光。一年又一年,直至彼岸的大陸改換新生,而大陸這頭,一場地震與一場大火,將古老歲月統統焚燒殆盡。在那原本狹窄的木屋與骯髒土地上,拔地而起一座座黑磚的房屋。在灰燼里,破陋的唐人街跟著孱弱的舊中國一起浩浩蕩蕩的去了,新的唐人街跟著煥然一新的中國在灰燼里涅槃重生。數百載逆來順受,卻有著始終如一的頑強生命力,這就是他們的一生又一生。

    淮真幾乎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曲折幽深的「好地方」煙館。直至惠老頭與洪三少相繼從各自的情緒中走出,談話聲復又響起許久。後來洪三少同她說了好幾句話,她才陡然回過神來。

    洪三少面露無奈笑容。尚未來得及再次提起他那個問題,一陣涼風迎面吹來,吹散幾人身上繚繞的煙味。然後所有人都看見,在狹窄巷道的燈籠光下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影。在他們走出來那一剎,那個黑色影子慢慢從牆上直起身子,向他們走過來,露出一張陰沉英俊的白人臉孔。

    他沒有自我介紹,只稍稍露出一個算不得微笑的抿嘴,立在淮真身前,對兩人微微躬身,「抱歉,能否占用她一些時間?」

    淮真愣了愣,回想起剛才三少似乎有話要對她講。

    洪三少目光從白人臉上落到淮真身上,禮貌說道,「我與惠大夫在前面等你。」而後,兩人闊步離去。

    原處大路轉角傳來不大分明的談話聲,洪三少不知聽見什麼有趣的,笑了起來。

    淮真總覺得那是惠老頭在講她的風流趣事。正好肩膀有些酸,她趁機將藥箱放在地上,以掩飾自己的小小不安。

    然後她聽見西澤說,「我剛才看見你進去。」

    「……不是什麼好地方,是吧?」

    「還好,很……有特色。」

    淮真突發奇想想問問他有看到那些很古怪的平胸侍女圖嗎,但又想起他們還沒有熟到這種程度。只好摸摸頭髮,接著換了個話題,「等很久了吧。是有什麼事情嗎?」

    「沒事。」

    「……嗯。」

    「我快要走了……想告訴你。」

    「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聲音小下去一些。

    「還有兩周時間。」

    「好快。」

    「考試怎麼樣?」

    淮真笑了笑,「我覺得一切都好。我有試著改正英文口音……」

    「嗯,聽得出來。」

    「……謝謝。」

    「這不是個愉快的話題對嗎。」

    淮真哈哈地笑。

    「所以你會有時間和我一起嗎……我的意思是,一個約會之類的。」

    淮真剛想說有時間。但在張嘴那一霎,她愣了一下。

    她英文好了很多,好到她能意識到他的用詞上的差別。

    他剛才說的是,「hang out」,以及「date」。

    西澤又重複了一次。

    「對,是你想的那個約會。忘記那八千美金,還有我能想像到你小腦袋裡能想到的亂七八糟的一切東西,好嗎?」

    「然後屆時你會告訴我男士在約會裡要注意的一切嗎?」

    「如果你想聽。」

    淮真噗嗤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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