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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8:23:43 作者: 尼羅
    「我想讓您宣布撤兵停戰,然後撤回潼關,僅此而已。」

    「不可能!」

    「如果我qiáng迫您這麼做呢?」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好了!想讓我宣布停戰撤兵,絕對不可能!」

    「口氣這麼qiáng硬?倒不知你qiáng硬的資本是什麼。不過我最好奇的一點,就是在我停掉您的嗎啡的qíng況下,您能夠支撐多久而不跪地求饒。」

    說完這句話,他很滿意的欣賞著榮祥那慢慢驚恐起來的表qíng。

    「你……就算這邊不打了,那傅靖遠呢?」

    「傅靖遠好辦,就算他為兄復仇心切,可也犯不著搭上身家xing命。我們不願打,他更不願打。」

    榮祥吐出一口氣,良久不語。

    顧文謙等的煩了,腳下稍微的加了些力氣,望著地上如活魚般猛然一掙的榮祥,他再一次出言威bī道:「三爺,您就發話,讓弟兄們回去吧。」

    在他的印象中,這榮祥平日裡嬌生慣養的,如今這麼連踩帶嚇的,怎麼著也該服軟了。誰知他話音剛落,榮祥便扭頭閉上眼睛,氣息斷斷續續的答道:「這個話……我發不了。別的……你也不要說了……士兵們隨你走……我沒辦法……可我自己……絕不下令撤退……」

    顧文謙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同時抬起了腳:「你自己找罪受,可怪不得我。我現在就帶著人回潼關去,你呢,既然不肯走,那我就把你留給傅靖遠好了------正好人家平白無故的死了個親大哥,怎麼著也得給人點jiāo待不是?」

    榮祥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撐地搖晃著站了起來。聽完顧文謙的話,他輕輕的咳了一聲,隨即冷笑道:「你殺了我吧。」

    他這句話話音未落,忽然腳下一軟,眼看著便要仆倒在地。顧文謙下意識的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用力將他捺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怪不得你一心求死,以你這具被腐蝕空的軀殼,我不殺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榮祥抬眼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太白了,幾乎有些泛藍。他似乎是連咬牙切齒的力氣都沒有了,聲音是一種輕飄飄的虛弱:「沒想到,最後害我的會是你。枉我費盡心機,從老頭子手中接下來的竟是你們這個爛攤子。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只能說是天要絕我。與其被俘,我毋寧死!」

    顧文謙嘆了口氣,從腰中抽出左輪手槍,將子彈頂上膛,然後輕輕的放到桌上:「那請吧。你潼關的太太,我會擔負她一切開銷的。不會讓她受苦。」

    榮祥抬手,拿起槍頂到自己的太陽xué上。

    小孟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三爺你-------」

    榮祥向他一點頭:「你別過來,等著給我收屍。jiāo給別人,萬一把我拖去餵狗了呢。」說完這話他閉上眼睛,不給自己多想的時間,手指決然扣動了扳機---------

    「咯噠」一聲。

    再扣,還是極清脆的「咯噠」一聲。

    沒有子彈?

    顧文謙的聲音驟然響起來:「三爺,我說過不殺你,就絕不會殺的。不過從此我倒要對你有所改觀了,視死如歸,算你是條漢子!」

    傅靖遠到達虎頭驛時,傅仰山的遺體已經被親信收拾gān淨,暫時停在了那所宅院中。

    虧得天氣冷,屍體沒有任何的變質腐爛。掀開頭上的白布,傅仰山鐵青了臉色,眼睜睜的望著上方的傅靖遠。死不瞑目。

    子彈是從他的口腔she進去的,從後脖梗兒飛出來。所以乍一看,並沒有槍傷的痕跡。只是上下的門牙都被打掉了,那微張的嘴便顯得黑dòngdòng的。

    傅靖遠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大哥平時睡覺也是愛張著嘴的,呼呼嚕嚕的吵得要命。可是現在,他睡的安靜了。

    旁邊的副官緊跟著他,只怕他悲傷過渡,會做出些意外之舉。誰知他表現的異常冷靜,從頭到腳審視了他大哥的著裝之後,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傅仰山身邊。然後雙手捧著頭,聲音微弱的斥退了身邊所有的人。

    人常說長兄如父,他先前對此並沒有什麼深切感觸。現在回首往事,卻是感慨良多。

    他是幼年喪父。家裡就憑著他大哥主事。從小到大,他們就是兩路人。

    他倆是興趣不和,志趣不投。弟弟出洋留學,念了很高的學位。哥哥卻始終連封書信都寫不連貫。弟弟是摩登青年,哥哥是粗俗軍爺。兩個人坐在一起,簡直就沒話講。

    傅靖遠想,其實自己從來都沒有關心過大哥的。他這二十多年的人生,過的堪稱瀟灑任xing。而瀟灑任xing的基礎,還不是因為有大哥供著?

    錢是哪裡來的,他從來不關心。父親是個一擲千金的人,死時留下許多所小公館和姨太太,還有許多不敢來要債的債主。正經的錢卻是不多。

    他當年在國外,是出名闊綽的公子哥兒。不用他張口,傅仰山自覺的就按月給他匯錢。錢一多,他就忘了這錢的出處。後來回國了,知道那都是他大哥刮地皮刮來的,還表示了充分的鄙夷。

    他總挨傅仰山的罵,因為不肯回來跟他學正事兒。傅仰山至今為止也沒兒子,一片家業都是要給傅靖遠的,所以看他倒處閒逛,見了人又冷淡不肯敷衍,就恨鐵不成鋼的生氣。他是真生氣,坐在沙發上呼哧呼哧的,搭著傅靖遠的影兒了,就要又罵又威脅的吵一場。他比傅靖遠大二十歲,心底可能也不把他當成自己的平輩人看待。

    傅靖遠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額頭。腦子裡亂紛紛的,他幾乎要抬不起頭了。一顆心也隨著頭往下墜--------跟吊了塊大石頭似的。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了。張張嘴,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這麼活生生的大哥,自己唯一的親人,沒了。

    他在靈堂一直坐到半夜,忽然爆發似的從喉嚨深處哽咽了一聲,然後那眼淚便跟斷線珠子似的,一滴趕不及一滴的,瞬間流了滿臉。

    第26章

    顧文謙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他有一種很奇異的恐怖感覺。仿佛是眼看著自己的靈魂被抽離了身體,楔入了石壁。那東西深深的扎入了他的頸部,是什麼?一支鋼筆?

    是的,一支鋼筆,金色的筆身,是自己常用的。他在半分鐘前旋開了筆帽,然後想要遞給榮祥在和談書上簽字……可是……怎麼就會變成這樣子了呢?

    小孟回頭看了看外面,依舊是那兩名值班的衛兵------不,午飯時間,只剩下一個了。

    於是他毫不猶豫的一手抓起毛巾捂住顧文謙的口鼻,一手狠狠的將那支鋼筆拔了出來。顧文謙表qíng呆滯的望著他,忽然身體抽搐一下,血沫從傷口中汩汩的涌了出來。

    慢慢的扶他仰到椅背上。小孟從衣袋裡掏出匕首,動作麻利的劃開了他的喉管。

    後面的榮祥鬆了口氣,他將手槍里的子彈頂上膛,然後用手握著cha進棉衣口袋裡。

    小孟走到桌邊,拿起鋼質托盤,像往常給榮祥打完針的樣子,推門向外走。門口的衛兵見慣了,掃他一眼,隨即又扭頭望向炊事房處飄起的青煙。

    下一秒,他的頸動脈已經被徹底的割開。他甚至還能看到自己的鮮血哧的噴向空中,是一個鮮紅的,霧一樣的扇面。

    而兇手一個閃身躲到一邊,動作敏捷的甚至連一絲血星也沒有沾到。

    顏光琳坐在窗下,就著桌上那一盞小小檯燈,專心致志的讀著一本英文小說。旁邊還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是她新雇來作伴的一個本地丫頭,名字叫做招弟。

    招弟的膝蓋上放著個小竹籃,裡面堆著五顏六色的布頭。她眯起眼睛翻揀著,想找幾塊顏色相配的綢緞做小孩子的鞋面。挑了一會兒,她好奇的抬頭看了顏光琳一眼:「太太,您歇會兒吧,累了身子可不好。」

    顏光琳用手托著腮,百無聊賴的用手指劃著名書頁:「我成天無所事事,哪裡會累呢!」

    「念那麼厚的洋文書還不累?太太,我在咱們整個縣裡,都沒有見過比您更有學問的人呢!您要是個男人,早兩年前清的時候就能去考狀元了!」

    顏光琳不禁一笑:「罷了,我這便睡,你也別做針線了,回房歇著吧!」

    招弟答應一聲,將那幾塊綢緞卷了個小卷放回籃子裡,然後起身去給顏光琳鋪被。顏光琳捂嘴打了個哈欠,起身捶了捶腰。算起來她也有四個月的身孕了,雖然還不是很顯身,可是坐久了,也覺著腰酸背痛,仿佛比先前嬌貴了許多。不過孤身一人在這偏僻的小縣城裡,嬌貴也是白嬌貴,身邊連個疼惜的人也沒有。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的要怨榮祥,怨畢了,心裡卻又柔柔軟軟的惦念起來,盼著他趕快打勝仗,然後好回來同自己過點安逸日子。

    她在做女孩子的時候,是素來鄙視這種一心繫在丈夫身上的乏味婦人的。直到現在她也依舊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只是想法發生了相當的改變---------她現在覺得,能夠做一個有人可念的婦人,其實也有其làng漫之處。尤其是此刻,戰爭分開了一對相親相愛的新婚夫婦,這簡直就是小說里的qíng節嘛!

    她總是用這種想法來安慰自己,久而久之,幾乎信以為真了。

    招弟鋪好chuáng褥,轉身想攙著顏光琳上chuáng。忽然外面遠遠的似乎起了些喧譁。這是很少見的事qíng,因為自從榮祥走後,這裡是由一個獨立團的馮團長保護,馮團長盡忠職守的很,將這裡保護的宛如鐵桶一般,連個鳥兒也飛不進來。

    顏光琳沒大放在心上,招弟卻有些好奇:「這麼晚了,門口怎麼好像亂嚷嚷的?咱這兒離大門太遠,聽不分明。」她邊說邊扶著顏光琳坐下,然後走到窗邊,剛想貼著玻璃向外望,忽然房門被一個僕人氣喘吁吁的推了開:「太太……三爺回來了!」

    顏光琳愣了一下,隨即伸腳下地踩上鞋子:「他回來了?人呢?」

    僕人用手指指身後:「在客房呢,三爺好像身體不舒服。讓孟副官給背回來的。」

    顏光琳聽到這裡,彎腰提上鞋子便向外跑去,招弟跟了一步,發現她是穿著單衣出去的,趕緊回身抓起件披風追了上去。天黑路滑,她腳下很小心,等走進客室房門時,她驚訝的看到,太太正抱著一個大兵打扮的男人掉眼淚。

    那男人樣子很láng狽,滿面滿身的塵土,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身上的棉衣脫了一隻袖子,露出裡面骯髒破爛的軍服。雖然被人那樣動qíng的抱著,卻是滿臉的麻木不仁。旁邊一個黑色西裝打扮的年輕人蹲在地上,將一支針管和小玻璃瓶放進墊了白紗布的托盤裡。屋內燈光明亮,可以看出那年輕人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生著張白淨的娃娃臉,面目還帶著點稚氣,可是神qíng卻是一種不符年齡的冷漠淡然。他將那些jīng致潔淨的注she用品整理好,然後端起托盤向門口走去。招弟抱著棉衣呆呆的看著她,直到他已經走到眼前了,才忽然醒悟過來,慌亂的往旁邊一躲,給他讓出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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