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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16:12:25 作者: ranana
    照片是張單人相,黑白照,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站在一片芒草地里,他穿一件短袖襯衣,黑色長褲,黑色皮鞋,襯衣胸口寫著「明湖大學」。風吹彎了芒花累累的花穗,男子笑著。

    柳卅盯著這張照片,他伸手去碰,相紙的觸感是冰的。

    中年男子又說:「不過就是眼睛這裡不怎麼像。」

    照片裡的年輕人有雙圓眼睛,像動物。

    柳卅問道:「你父親……他現在在哪裡?」

    他的指尖碰到了明湖大學那四個字。

    中年男子輕聲說:「父親已經過世了……他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出生後沒多久他就走了。」

    柳卅收回了手,他把簿子還給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看著他那手字,又說:「這手字也很像啊,父親讀書好,兄弟姐妹里最聰明,爺爺就送他進了大學,我嘛,沒遺傳到他的聰明,遺傳到了爺爺的手藝。」

    柳卅環顧四周,問道:「他會做傘嗎?他做過傘嗎?」

    中年男子將他帶來的那柄壞傘放在手裡掂量了番,轉了轉眼珠,露出個笑容,道:「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把傘確實有些像他做出來的,他喜歡用竹子做傘柄,只是我很少看他動手。」

    柳卅追問:「這裡還有他做的傘嗎?賣我一把吧。」

    中年男子看著他,看了許久,去後面拿了把黑傘出來。他撐開傘在手裡轉了一圈,讓柳卅看,說道:「傘面傘骨傘柄都是黑的,不賣,送給你吧。」

    柳卅不肯收,把身上所有錢都掏了出來,中年男子也不肯要錢,兩人推讓著,中年男子說道:「世上有這麼相像的兩個人,讓我遇到了,實在是巧,也算是一種緣分吧,傘是要拿出來用的,這把傘放在我這裡一直不用也不是個法子,就給你了。」

    他把傘塞給柳卅,柳卅脾氣倔,還是不肯白收這把傘。中年男子沒辦法,象徵性地拿了一塊錢,說:「好吧好吧,就收你一塊,父親臨終前也交代了,這傘要是賣,只能賣一塊。」

    中年男子拍了拍他,柳卅握著那黑漆漆的傘柄,突然悶得難受,連聲謝也沒說,慌忙走了出去。

    陽光照到他身上,他手裡還殘留著點相片冰冷的觸感,他把黑傘給了容匪,說:「你先用這把吧,一個人做的,你那把我重新訂做了,十天後來拿,你到時候要是想換回那把,那就再換吧。」

    容匪把傘撐開了打量,柳卅說:「昨晚你借我的衣服弄髒了,我洗好了還你。」

    他的手僵硬地貼在褲縫上,強調道:「一定還你。」

    容匪打起黑傘,瞥了他一眼,說:「你的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好,那我要等到什麼時候,不用還我了,你留著吧。」

    柳卅走遠了幾步,道:「本來也不是你的東西。」

    容匪只聽了個大概,便復問了句:「你說什麼?」

    柳卅站在陽光下,他瞳孔的顏色變得有些淡了,棕黑色。讓容匪想起樹木的表皮,某種堅硬的木頭。他之前以為他的眼睛是狠,是毒,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柳卅有雙充滿生命力,感情充沛卻又不泛濫的眼睛。這才是他狠辣的根源。

    柳卅對他說:「我已經能看書能寫字了,但是我還沒聰明到能考上大學,你教我明湖大學的字,給我穿他的衣服,我不太懂你想幹什麼。但是我就是我,我的字再像他,可是寫字的人是我。」

    容匪看著店裡面:「裡面的人和你說什麼了?」

    柳卅一滯,陽光把他的後背曬得有些痛,如芒刺背。他道:「沒有說什麼,反正你在我身上看到誰是你的事,我就是我……「

    容匪輕笑著打斷他:「你這話不對。」

    他說錯了,錯得徹頭徹尾。

    「怎麼不對了?」

    容匪覺得他的聲音刺耳,耳邊一陣鼓譟,說道:「你的名字是我給的,讀書寫字我教的,我還給你出過主意,讓你入了青幫,平步青雲,沒有我,你會有今天擁有的這一切?我要是真在你身上看到了別人,我認識你的第一天就不會讓你去送死,教你一個詞吧,自作多情。」

    他本是副氣定神閒的派頭,這話說完,沒來由地顯得氣急敗壞,仿佛什麼私密被人揭穿了,忙要甩出另一個重磅消息來混淆視聽。容匪正仔細推敲是哪個字眼用錯了,柳卅大方地表示:「是,你說的沒錯,就算我自作多情吧,我不想活在別人的影子裡,你給我的這些東西我都還你。」

    容匪聞言,眉心蹙起,惱道:「名字不要了?」

    「不要了。」

    「字不寫了,書不看了?」

    「不寫了,不看了。「

    容匪笑了,乾乾的兩聲:「那好,你要還個徹底,就把你的命也還我吧。」

    「我的命?」

    「六月六號,你受傷昏迷,如果不是我給你找的醫生,你恐怕早就死了。」

    柳卅也笑了,笑得非常痛快,盡興。他道:「好!我會還你,你給我七天時間,我把後事安頓好,我就還你!」

    他對生命仿佛沒有一絲留戀,瀟灑地轉身,不留任何遺憾地走了。

    柳卅並不笨,也不傻,他也能看穿一個人,看的十分赤裸,十分通透。意識到這一點,好似最秘密的本領被人偷學了去,容匪咬咬牙,不快極了,哪兒都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做,就想把柳卅抓到他身邊,要了他的命去裝飾家裡那面慘綠的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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