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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8:20:15 作者: 風凝雪舞
江黛雲掙開架著自己的憲兵,姿態優美的走到書桌邊上,展紙,研墨,提筆,一舉一動,依舊風qíng刻骨。
她忽而對他笑了笑,「中村先生,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上海失守的時候,我和寶娟想要把露露和她女兒一起接到租界來住,可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那些畜生闖進村子的時候,是寶娟和露露把我打暈藏進了衣櫃,那個衣櫃那么小,只夠藏一個人……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她們全都死了,赤身luǒ體,身子全被抓爛了,下面塞著瓶子和木棍,流了那麼多血……露露的女兒只有七歲,可是那些畜生連她都不放過……」
她笑著,說著,眼淚卻慢慢的流了下來。
中村次郎一時怔住,他見過她的風qíng萬種,嬌俏的,妖嬈的,刁蠻的,卻從來沒有一刻她是如現今這樣,不帶掩飾,放任自己最真實的qíng緒流露。
「所以我告訴自己,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在被你們一次又一次的侮rǔ的時候,在被所有人唾罵我不要臉的時候,在我不敢見我愛的人,在我的女兒不認我這個媽離家出走的時候,我都是這樣告訴我自己的……」
她的笑容倔qiáng又悽然,「這樣更好,我更能得到你們的信任,隨便他們怎麼看,怎麼說,只要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就好……這麼些年了,我讓你的計劃落空,不止一次了吧?我救下的人命,也不止一條了吧……黛雲一條命,只要能換得中國的將士少受哪怕一份折損,已經值了,更何況還換回這許多,足夠了!」
中村次郎正yù發作,便見她已斂了笑,提筆疾書,根本沒有講究什麼筆力章法,只是手寫其心,墨透宣紙。
最後一筆落定,她「啪」的一聲摜了那筆,左手卻忽而抽出藏在書桌底下的那把白朗寧。
「啪----」
槍聲響了。
中村次郎睜大眼睛,猶不敢置信的重重倒了下去。
「啪啪啪啪啪啪----」
噼里啪啦的槍響如同條件反she般響起,混著鼎沸人聲,亂成一片。
她月白色的睡袍已經浴成了一件血衣,唇邊卻猶自帶笑。
那殷殷的鮮血,濺了幾滴到宣紙上,和著她方才寫下的那四個大字,暈出悲愴絕唱----中國必勝!
第八十一回
一九四四。
重慶。
「等等----」
馮夫人推開門,恰遇上有老媽子正往亦笙房間的方向走去,她連忙叫住了她,「還這樣早,讓少夫人再多睡一會兒,別忙著鬧她起來。」
那老媽子連忙停住腳步,笑道:「是門房進來說,有客人在外面等著呢,說是有要緊事兒要找少夫人,我們也不敢耽誤了,這才上來請少夫人的話的。」
馮夫人看了一眼天色,蹙眉道:「這一大清早的,是誰來了?」
那老媽子搖頭,「若是相熟的他們早就請進來了,是一個不認識的先生,也沒說身份,只讓把這個拿上來,說少夫人見了就知道了的。
馮夫人接過那老媽子手中的銀色袖口看了半晌,也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又心疼兒媳近來身子弱,於是開口道:「我先去看看,沒什麼要緊的就不要吵了那孩子罷。」
老媽子應聲去了,馮夫人回訪換了身衣服,便扶了平安走下樓來。
客廳的沙發上坐了個穿西裝的男子,聽見腳步聲聲,回過頭來,見到馮夫人,忙起身摘了帽子迎上前來,「馮阿姨。」
馮夫人這時也認出他來了,一時驚喜,「風揚,你什麼時候到重慶的,也不提前說一聲,還要這樣神秘。
陸風揚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問:「嫂子在不在?」
「她在樓上呢,」馮夫人道,又轉向平安,「去請少夫人下來吧。」
平安應著上樓去了,陸風揚便陪馮夫人一起走道沙發邊上坐下閒話。
沒說上幾句,馮夫人便看著他,直截了當的開口道:「風揚,你和聿錚是從小玩到大的,阿姨也當你是半個兒子一樣,就不和你虛應了,我直說了吧。」
「阿姨您說。」
陸風揚連忙應道。
馮夫人明白兒媳一會兒便要下來,也不耽誤時間,輕聲開口道:「風揚,你這次來找小笙是為了什麼,我雖不知道,但這孩子從上海回來之後便大病了一場,就是現在也還沒有完全調養過來,她又讓我瞞著不許告訴聿錚……
陸風揚略低下視線,沒有說話。
而馮夫人輕輕一嘆,「其實那時候,我就是不贊同去上海的,那裡是淪陷區,而她是聿錚的妻子,太危險了,只是這孩子決定的事旁人是很難勸得住的,又事關她的家人,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也幸好有你在。可後來我看著她病成這樣,我是真的心疼……所以風揚,若有什麼,不是非說不可的,就不要再讓她掛心了罷。」
「我明白的,您放心。」他看著馮夫人應道。
亦笙下樓來的時候,馮夫人便推言去廚房看菜,把房間留給了他們。
亦笙自馮夫人走後便略低了視線,笑容也漸漸斂了。
陸風揚看著她,「亦笙,你還在生我的氣?」
畢竟,那個時候,是他籍著替她安排與紀桓的會面,實則布下天羅地網,讓那個人,就那樣眼睜睜的死在她面前。
「我說過聽我指揮的!誰開的槍?」那時的他,在暗處看著她近乎崩潰的樣子,轉身便對一眾下屬吼道。
他雖利用了她,他雖瞞著她,卻也想最大限度的減輕這傷害,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她不知qíng的時候。
開槍的手下還是個孩子,經他這樣一叫,手一顫,槍便掉在了地上,「我,我怕這個狗漢jian又跑了的……」
那孩子說著,說著,卻忽而脖子一硬,「我沒有錯,隨陸爺發落,反正我是不後悔開這一槍的!」
他嘆了口氣,終是什麼也沒再說,慢慢走道了庭院當中。
那女子眼底的傷慟太沉太重,他不敢靠得太近,離她幾步之遙,蹲下身子,一字一句,「亦笙,對不起,隨你想怎麼樣對我都行,可我必須這麼做。不然,死的或許就是成百上千的中國將士和平民,甚至會有大哥和維鱗。」
她的眼中一開始尚帶了疏離和無法諒解的光影,卻慢慢的,慢慢的,終是絕望的閉上。
「我明白,我明白,我只是……」
她將那已經沒有生氣的男子抱在懷中,眼淚掉得那麼急,終究是,句不成句,再說不下去。
現如今,她坐在他面前,又對他說了同樣的話,「我都明白。」
可是,他卻知道,他們之間終究不可能再和蟲前一樣毫無芥蒂了。
她明白,也能體諒,甚至不去怪他,卻永遠也沒有辦法忘記。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問,將話題帶開,不願再回首上海那一段讓她承受不住的過往。
陸風揚沉沉一嘆,開口,「亦笙,上次你說見過婷婷的,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
她搖了搖頭,「她並沒有和我多說什麼,我只知道她去了延安。」
「你能想辦法聯繫上她嗎?」
陸風揚又問。
她想了想,開口:「我想辦法找找看,可是即便是找到她了,她大概也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她會的,」陸風揚輕道,眼底的光卻是寂寂的黯了下來,「黛雲死了,我要她送她媽媽最後一程,可我想了許多法子,都找不到她。」
亦笙一時怔住,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只覺得渾身發冷,顫聲問道:「怎麼會這樣?」
陸風揚低低開口,聲音溫柔又慘痛,「她殺了中村次郎,我們在亂葬崗找到她的時候,她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七槍,二十七槍。」
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驟然掩唇,別開臉去,眼淚潸然而下。
過了好半天,她才勉qiáng開口:「為什麼不告訴婷婷,她一直都在誤會她媽媽。」
陸風揚搖了搖頭,「她本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誤會,才好取信於中村次郎的,她連我都瞞著。」
一開始知道她和中村次郎在一起的時候,他簡直是急痛攻心,擔憂大過了憤怒,他一直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子,一直相信。
後來,自百樂門的鶯鶯那裡,送來了一次又一次的qíng報,縱然鶯鶯總是矢口否認,他卻明白,自己的猜測決不會錯。
他想要拉她回來,告訴她,她做的這一切他都會做,她所想的全部他都會棒她完成,可是,她卻從來不給他機會。
他害怕增加她的危險,所以瘋狂壓抑著泛濫的思念與擔憂,不去理會關於她的一切,甚至偶爾相遇,也只是刻薄譏誚,陪她將戲配得更真,讓她的處境能稍安一分。
卻還是沒有想到,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來得這樣快。
亦笙送陸風揚出去的時候,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黛雲出事的前一天,曾經傳出過消息,日本人的進攻計劃裡面似乎提到了大哥的名字,你告訴他,要當心。」
第八十二回
一九四四。
重慶。
這是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時刻,晝與夜,明與暗,於此jiāo鋒。
「……現在盟軍處處捷報頻傳,唯有中國戰區一敗塗地,豫中會戰慘痛失利,洛陽淪陷,現在你們居然告訴我,長沙戰況危急----現在盟軍已經在質疑,中國還有沒有力量繼續和日本作戰?你們自己說說,我國軍的軍威何在?國家的顏面何存?
「小鬼子現在不過是在垂死掙扎,他們在太平洋戰場上新近失利,又趁我們如今分兵印緬戰場,所以才孤注一擲,發起了此番進攻……」
我不聽這些,我只要結果----長沙,到底能不能守住?」
地處隱秘的會議室里,重重光影之下,一片沉默。
「照目前的qíng形看,長沙,大概是守不住了的。現當務之急,是儘快擬定下一步的作戰方針,固重慶、昆明。
一個聲音打破了這滿室死寂,眾人齊齊的轉眼看去,燈光之下,那男子目光微凝,面色卻是沉斂依舊。
一語既畢,滿室又是寂然,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他說的是實話,可那種眼睜睜等著國土淪陷,身為軍人的他們卻偏偏無能為力的深重痛苦,沉沉的壓在在座的每一個人心上,幾乎讓他們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