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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6:52:12 作者: 趙熙之
常台笙記得自己年幼時父親教她筆畫裡的講究,教她如何寫反字,如何下刀,如何壓盤……還有她初次試著用刀時,因為低估了棠梨木的硬度,不小心傷到手大哭起來,父親揉揉她腦袋說:「台笙啊,拿刻刀的人,都會被傷一次的,吃過這門教訓啊,將來就再不會被傷了。」
種種情境,都在她低頭專注刻木活字時不斷地浮上腦海。
昨日吃蟹,陳儼坐著的那位置,亦恰是當年父親坐過的。她小時候也如常遇一般,抓著蟹腿亂咬一氣,往往吃了一嘴蟹殼屑子,連蟹肉味兒都似乎嘗不到,遂一直苦著臉。但隨後父親就會將仔細剝剔好的蟹肉黃子放在碟子裡,微笑著遞過來。
都是秋涼蟹肥時,纏纏綿綿的夜雨似乎都要浸透人的心。但那時候,府里晚上的燈籠光總特別亮,暖爐里生的炭火也好像特別旺,屋子裡漂浮的佳肴與溫酒香氣,總能輕而易舉驅散深秋那蕭瑟涼意。
幼年這時節,母親總早早就給她換上大襖子了,好像很怕她凍著,那時候當真……一點都不想成為大人。若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了,那是幼年的常台笙天真的願望。
難道那時候就能預見到多年後的變故嗎?所以才對要成為大人的將來不抱什麼期許,只希望停留在永遠暖和的小時候。
她漸漸回過神,將幾十顆活字倒出來。她隨手刻的只是些常用字,並無什麼特別的意義。她將木活字倒進小紙袋中,隨手放在了一旁,又將雕盤與刻刀收了起來。
恰這時,外頭忽響起敲門聲。宋管事匆匆忙忙進來:「東家,孟公子說您先前答應今日要去看戲的,您還去麼?戲院那邊,馬車都來了。」
常台笙自然記得孟平那晚不請自來的到訪,臨走前他說最近新寫的戲要演了,說過要給她留個位子。
既然如此,那便去一趟罷,左右她還順道有事要談。
今晚註定沒法早歸,她便向宋管事多叮囑了一些,讓他務必確定常遇及時回了家,且讓宋嬸早些催小丫頭睡覺。
囑咐完這些,她這才出了門。
抵達戲院時天色還未暗,不過也快了。就這時辰,戲院裡也是十分熱鬧,她去後台待了一會兒,坐著看戲子們上妝,孟平坐在一旁跟她閒聊喝茶。
兩人講了一些有關《群芳集》稿子的事,那書稿說白了便是寫一些獵奇的圈內軼事,大約又豐富加工了一些,常台笙隨意翻了翻初稿本,認為很有趣亦很新奇。
等天色漸漸暗了,戲子們也差不多準備妥當,前面便準備著開演了。
孟平邀常台笙去前面入座,那地方離戲台很近,看得真切又清楚,位置極好。待常台笙落座後,孟平也撩袍在旁邊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台上大戲依依呀呀開唱,她卻還一門心思沉浸在稿子裡,大約是忽然想起什麼來,她就又取出稿本嘩啦啦翻了翻。
這時孟平忽湊近些與她說道:「你情郎也來了啊。」
常台笙陡蹙眉,先是睨他一眼,隨即又環視四周,目光倏地就停在了不遠處的前排位置上。那一身單薄青袍,落在她眼中,竟是特別的醒目,雖然只瞅見側影,但她到底一眼就認了出來——
陳儼。
她不是很自在地抬手揉了揉肩,整個頭不自覺地埋了下去,像是怕被發現一般。
孟平注意到她的變化,隨即又手擋著湊過去低聲說了一句:「他左手邊坐著的那位瞧見了麼?興許就是你未來公公。」
常台笙不是很客氣地回了他一眼,隨即揣著稿子坐正了,開始看戲。
陳儼左手邊坐著的正是他父親陳懋。
陳懋現任工部尚書,又加封太子少保,正二品的高官,手握諸多實權,必然也受人巴結,眼下杭州的一帶的水利工事,其中油水,更是不必多說。陳懋這次回杭,自然也是受盡招待。從杭州當地職官到幾大富商,皆是拼了命地討這京官的歡心。但陳懋生性寡冷,又有傳聞說不好女色不貪金銀,這些費勁往上湊的傢伙,便想盡心思地另闢蹊徑。
陳懋喜歡聽戲,今日過來,恐怕就是有人投其所好。
常台笙下意識地投過去一眼,沒料陳儼恰好側頭朝她看過來。孟平見狀忽然極輕地一拍掌,聲音低得像是囈語:「噢,似乎更好的一齣戲就要上演了。」
常台笙一臉閒定,姿態風雅得很,全然沒有半點侷促,坦蕩蕩地回看了過去,那目光仿佛是在告訴對方——好好看你的戲,轉回頭去。
而陳儼卻是不樂意了。
他今日下午本打算去藏書樓耗著,沒料卻被父親喊來這個地方聽無趣至極的戲。
他出乎意料地起了身,穩步朝常台笙這邊走了過來。
常台笙心中明顯一愣,暗暗希望他趕緊消失,可對方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終走到她面前,很是自然地俯下了身,對坐在椅子裡的常台笙小聲道:「你也一定覺得這裡很悶,我們出去吃東西好不好?」
常台笙用同樣的音量緩緩回他道:「我覺得不悶,請你不要擋著。」
她言罷,陳儼站直了身體。因是靠戲台太近,他這麼站著,自然是很醒目。
已有不少目光朝這邊移過來,常台笙臉上雖還是鎮定非常,但心裡已經起伏不定,她不僅討厭在這場合被人注視,更重要的是,這圈子裡的流言蜚語傳得太迅速,她一點都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他扯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