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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春筵(下)

2023-10-01 05:23:46 作者: 董無淵
    第三百五十八章春筵(下)

    這場風雪還沒停,雖是初春將至,可建康仍舊風雪頗大,北風狂亂,捲起細雪呼呼往車裡躥。

    往常建康的初春可沒見過這幅鬼樣子。

    長亭手一放,冰雪就被隔開了。車裡與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車廂內燃著銀霜炭,暖烘烘的,而外面喧雜不堪,哭鬧無助的聲音交相重疊,聽不清他們在細說些什麼。

    唯一能耳聞的,只有那些聲音中相同的,無法忽視的淒涼。

    「難民還是入了城。」玉娘抹了把眼睛,眼眶紅彤彤的,「這世道到底什麼時候算個頭,外頭的人吃不飽穿不暖,老子賣兒子,兒子吃老子。宮裡頭還發帖請筵,大魚大肉…」

    今日春筵是庾皇后一早便定下來的。

    大腹便便的謝之容與年紀小小的陸長寧都被留在了陸家宅邸,胡同外有內城巡衛司把守,內有陸家死士三百,只為護府中三個女人周全。

    長亭本也不欲帶玉娘出來,可若她連玉娘也不帶,以謝之容的聰明,多半會立刻猜到形勢有變。

    猜到而什麼也不能做,這種感覺最讓人痛恨。

    玉娘仍在低聲嘟囔,喋喋不休的樣子讓長亭不由自主笑起來,笑著笑著,長亭輕輕嘆了一口氣。

    現今除卻長亭、張黎還有始作俑者,整個建康里再沒有人知道石闊已經戰死邕州。

    包括皇城中的石猛與庾氏。

    石闊身亡,此事在陸長英與蒙拓預期之外,故而此刻兩人皆在城外無法回城。

    誰也不曾想過,岳番會反,石閔有這個膽量在這個時候冒天下之大不韙用這麼敏感的方式去激怒他的父親。在經歷陸家一門的慘事後,石猛對骨肉相殘看得非常重。爭,可以。人生來就什麼也沒有,一粟一粒全靠你拼我奪,但是別越底線——而同胞兄弟之間不能見血,這就是石猛的底線。

    要不是石閔瘋了,要不是岳番瘋了,要不,這兩個人都瘋了。

    玉娘見長亭面色不善,伸手幫長亭挽了碎發,「你怎麼了?」

    長亭笑著搖頭,「無事,前日給蒙拓寫了一封家書,也不知他收到沒有。」

    家書里寫著石闊身亡的消息。

    蒙拓早一天知道,局勢就少一天被動。

    玉娘「嘖」一聲,神情曖昧。

    長亭也笑起來,推了玉娘一把,漫不經心道,「過會兒,我就把你放在王朗家了啊,王太夫人也要去宮裡,你自個兒去找王家姑娘耍。」

    玉娘不在意地「嗯嗯啊啊」幾聲。

    到王家胡同口,知王太夫人一早便進宮去了,是王家大姑娘來迎的,熱情極了,挽著玉娘手一口一個「胡姐姐」,又同長亭意有所指地說,「蒙夫人也別不放心了,我雖是未來小姑子,可也不惡,還能吃了胡姐姐呀?王家雖不才,可好歹武將出身,會拳腳的護院也是有幾個的。」

    長亭再看王家門口亦是嚴陣以待的架勢,便抿唇笑起來,照王家這樣對局勢的敏感程度,若是躲過這一劫後,他們家都發達不起來,那她陸長亭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長亭送完玉娘,孤身一人上戰場。

    車廂里暖和極了,白春扶長亭上車,低呼一聲,「夫人,您指尖這樣涼!」

    這樣涼?

    長亭手扶在車框上,不以為然。只可惜當初寒冬臘月在冰河裡泡著的時候,天寒地凍在雪地里跪著走路的時候,迎著北風躲在山洞的時候,她的指尖,她的心比現在還涼還冷,她比現在還要害怕!

    只是當時沒有人在旁邊握住她手,知道她冷罷了。

    爺們在城外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景,她決不能在內城拖後腿。

    長亭摸摸白春的頭,這姑娘什麼也不知道,鏡園裡的人,長亭一個也沒說,長亭手在車門框上停了一停,隨後便低頭上了馬車。

    去甘泉宮是暢通無阻的,下了馬車換小攆,石家稱帝也有些時日了,仍舊沒有換掉宮內裝飾和前朝宮人,許是宮裡開筵的緣故,這一路看到的來來往往的宮人比之前幾次加起來還多,小攆開的窗有些大,一路過來有許多老宮人對著小攆磕頭叩首,顫顫巍巍地喚一聲,「大姑娘長安」。

    都是舊朝的老宮人,還是喚著長亭「大姑娘」。

    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長亭抬頭看天,陰沉沉的,風捲殘雲般叫人只好沉默著順從地隨著這天氣無端落寞。

    甘泉宮已聚集了些人,外頭的天空灰呼呼的,裡面卻燈火通明,庾皇后就坐在正上方,穿著一身極艷麗的牡丹百花開繡金絲襦裙再套了件正紅的褂子,身邊坐著石宣和庾家五姑娘,庾五娘比之前長大了些,面容長開了,懷裡抱了一隻雪白雪白的小貓兒,正很溫順地躺在她的胳膊彎里,庾五娘和她姑母有五分的形似,三分的神似,是個看上去讓人很舒服的姑娘。

    庾皇后身邊還圍坐了幾個石猛的妾室,位份都不高,最高的才封到才人,這是很給庾皇后這個髮妻顏面的行為。

    坐在左側第一個的便是崔氏,右側是王太夫人,挨個兒下去便是如今建康城中數得上名號的夫人太太們。

    長亭算是來得晚的。長亭一露面,庾皇后便笑得慈和,招手讓長亭過去,「阿嬌快過來。」看了看長亭身後,又笑,「我就猜你嫂嫂不來,卻也沒想到玉娘那孩子也沒來...你嫂嫂身子可還好?」

    庾皇后神色未見半分異樣,甘泉宮中花團錦簇,很富貴。

    宮裡還沒有人知道石闊身亡的消息。

    長亭心中暗忖,一邊面上笑著同在座的頷首一邊親親熱熱地坐到了庾皇后身邊去,拉著庾五姑娘的手,「嫂嫂身子骨挺好的,大夫說明年三月就生,素日裡羊乳燕窩也都吃著。」長亭仿若突然想起似的,朝崔氏俏聲道謝,「說起燕窩,當真謝謝大嫂娘家送來的燕窩了,嫂嫂吃得很好。」

    崔氏不著痕跡地打量長亭神色,見長亭神采奕奕,一身鵝黃繡雙面蘭花高腰襦裙再配了匹白絨絨的貂毛披肩,髻上選的也是指甲蓋大小的黃澄澄的寶石來配,看著模樣就是細心挑過的。

    當一個女人還有心思挑服飾佩飾的時候,便證明還沒有什麼大事兒發生。

    隔了半晌,崔氏方笑稱,「一點小東西也當得起你一聲謝!」

    王太夫人也在旁笑言,「皇后的幾位兒媳婦兒都是頂好的,一個婉和一個嬌俏,等二皇子凱旋迴了建康娶了親,那可當真是團團圓圓了!」

    王太夫人說著,庾五姑娘紅了臉。

    庾皇后哈哈笑起來,把庾五姑娘往身邊摟了一摟,「小娘子家家的,庚帖才剛過,你可不許胡鬧我們家姑娘!」

    再有夫人在下頭含笑附和,「瞧瞧咱們皇后,媳婦兒都還沒過門呢!這就護上了!」

    崔氏便笑道,「庾五姑娘既是兒媳,又是侄女,這論關係,怎麼著皇后娘娘也得護嚴實了可不能叫咱們這群姐姐欺負了去!」

    庾皇后笑得很自在,脆生嗔崔氏,「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叫你們跟這兒說!老大媳婦兒這是在暗裡怨怪我偏心自家侄女兒呢!這點子小心眼,快給你們王妃上一壺杏仁豆腐來堵住她嘴!」

    「罷了罷了!晚煙,記得來三盞!我一盞,五妹妹一盞,蒙夫人一盞!皇后娘娘就是再偏心五妹妹,我也不醋,大兒媳婦就是得忍得了苦,吃得了虧。」崔氏故作哀傷,揪著帕子抹了把眼角,庾皇后連聲笑道,「該打!該打!」惹得堂內夫人太太們笑呵呵的一片。

    晚煙含笑應聲退下,長亭使了眼色,白春從隔間跟著晚煙向外縮。

    滿堂宴宴,端的是賓主盡歡的樣子,堂內越熱鬧,長亭一顆心「咚咚咚」越是跳個不停。

    毀滅前的狂歡。

    長亭兀然想起來這六個字,長亭眼神一一掃過,無論是嬌嗔賣乖的崔氏,還是自在歡悅的庾皇后,還是那些跟著石家打打殺殺幾十年的將領的夫人太太們,這會兒都是沉默前的狂歡。

    她們都是聰明人,都很敏銳,每個人都應當知道隨後就是一場硬仗。

    虎視眈眈的胡人,與胡人勾結在一起的符稽,一心稱帝的石閔,還有她們不知道已經死了的石闊。

    戰爭,一觸即發。

    這一點,她們不可能不知道。

    至少...

    長亭認真看向崔氏,崔氏正極其恭順地捧著一盞杏仁豆腐侍奉庾皇后。婆母慈祥,兒媳孝順,好一副母慈子孝圖。可一旦拿鋒利的匕首將這幅圖劃爛,露出來的便是充斥著血腥味的敗絮。八年的陸家是這樣,如今的石家也是這樣。

    外患尚在,內瓤已爛。

    沒有誰是真正靠得住的。

    城外的難民還在,土地中庶民們乾涸的鮮血還在,建康城從姓符改成了姓石,可這帝王座椅下面仍然是腐臭的,萬里河山仍舊千瘡百孔的。國仍然不泰,民依舊難安。

    長亭緊緊攥住拳頭,別過眼去,如果是石闊,她能夠心安,如果是十年前的風華仍在的石猛,她也能夠心安,可為什麼偏偏是石閔!

    為什麼偏偏是石閔!

    為什麼偏偏又是用這樣的方式!

    「留芳台子已經搭好了,皇后娘娘與諸位夫人娘子可預備著啟行了。」晚煙聲音溫婉如常,長亭抬頭細看卻見其手攏袖中指尖微微顫抖,長亭回頭再看白春已經回來了。長亭側身輕聲問白春,「可已與她說好?」

    白春斂眉低首,輕輕點頭,有些擔心道,「夫人不怕這事兒有假?萬一是假的,咱們豈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皇后必定覺得咱們居心叵測...」

    白春給晚煙說的是,今日石閔要反。

    白春並不知道石闊已亡,晚煙和皇后也不知道,她們都不需要知道,皇后和石猛一旦知道,反倒會因情感而壞事。

    「假的就假的啊。」典獄司典獄司點

    眾人已起了身,三三兩兩地向留春台去,長亭搭著白春的手起身,側耳輕聲道,「假的豈不更好?若是假的,就當咱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若是真的,現在提前告訴皇后和君上,到時候也不至於落得個被動挨打的境地。」

    白春有點看不懂了。

    正巧王太夫人走過來,長亭便於之相邀一道出去,長亭止住話頭,看了眼正被晚煙細心攙扶的庾皇后,心頭一嘆,如今形勢嚴峻,蒙拓與陸長英是否知曉此事尚無定論,一旦石閔今日發難,她陸長亭除了張黎手下的巡備司,一點底牌都沒有,如今能拉攏一個便算一個。之前她不會也不敢向宮裡遞話,一來怕風吹草動讓崔氏警覺,二來...

    畢竟石閔是石猛與庾氏的親兒子啊!

    石闊一死,石猛只有倚重這個驍勇善戰的成年長子了!

    這種情況下,誰又能精準地預測到石猛與庾氏的反應,萬一他們認為石閔掌不住蒙拓,為保石家江山,反倒要為自己那駑鈍的長子清障鋪路怎麼辦?到時候腹背受敵,長亭不認為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可以活著和蒙拓再見面。

    王太夫人笑著攥了攥長亭的手,老人家很慈祥,「玉娘如今在我們家,你放心。」

    長亭也笑,「我有什麼不放心的,玉娘往後可是要住在太夫人家裡頭的,與您是一家人,王家我都不放心,我還真不知道哪兒能放心了。」

    王太夫人笑著再拍拍長亭手背,「王家雖門楣不顯,可托戰亂的福,對要死人的事都是嗅得到味的。」

    長亭抬頭慢慢笑起來,再輕輕點頭。

    留春台搭好了,隨時準備開唱,女眷點了幾齣戲,庾皇后又添了幾折戲,要不是闔家團圓的戲碼,要不是才子佳人的話本,長亭正坐於庾皇后右側,崔氏落座其右側,石宣小姑娘在後面嘰嘰喳喳的,庾皇后偏頭睨其,石宣當即安安分分,只剩下兩隻眼睛骨碌碌地左右轉。

    長亭細看庾皇后神色,並未查見任何異常。

    長亭默不作聲地別過臉去,認真看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的戲。

    畢竟過會子,台下的戲怕是也要上演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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