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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5:14:56 作者: 木浮生
    她見到夏月肌膚上的斑斑紅跡,驀然就明白了什麼,眼眶一潤,「真是造孽啊。」

    好不容易才把夏月的事情忙完。

    「你也洗了換件乾淨衣裳吧。」

    趙大娘說第一遍的時候,子瑾正抱夏月回屋,背對著她,沒有答話。她只覺得納悶,隔這麼近不可能沒聽見。過了會她到了他們住的屋,又說,「水燒好了,你也去燙燙。」

    子瑾正要回絕。

    趙大娘搶先道,「別又說不用,看你凍的臉都青了。你沒想想要是你也倒了,她可怎麼辦?」

    她見子瑾看了看懷裡的夏月,似乎有些被說服,揮揮手,「快去吧,我幫你守著她。衣服擱在灶旁的板凳上了。」

    於是,子瑾將夏月放在床上,剛要抽身的時候,卻被什麼東西拉住。回身一看,是夏月的手。

    她雙眼依然空洞,可是手卻死死的拽住子瑾的袖子,不肯放開。

    子瑾一怔。

    「我還是留在這兒吧。讓大娘您費心了。」

    「唉----」趙大娘看在眼裡,也再不多說。

    「您別擔心,這衣服穿在身上一會就烘乾了。」

    「那你們歇著吧。」

    一會,趙大娘又挪了個火盆來,這才放心地回屋去睡。

    桌上一燈如豆。

    「我袖子是濕的,抓著涼。」他慢慢地為她攢幹頭發。

    她依在他懷裡,仍他擺布,宛然一個失去了吊線的木偶,除了那隻死死不鬆開他的右手。

    從發跟到發尖,一點一點的攢去水珠。

    很多等不急的珠子,滴到子瑾胸前原本就濕漉漉的衣襟上,顏色又深了一層。

    外面的雨又大了。

    他蹙了蹙眉,看著夏月抓住自己冰涼衣服的手,伸手一摸,她好不容易燙暖和的手又涼了,於是想讓她放開。

    「月兒,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鬆了吧。要不我牽你的手。」連哄帶勸,才緩緩將她手移到自己掌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他們小的時候。

    「月兒,記不記得以前晚上我怕黑,你就這麼握著我的手守在床邊。」

    「白天又牽著我在錦洛的大街小巷到處走,一副怕我被別人欺負的樣子。書院裡那個被你教訓過吳淦,你還記得麼?」

    他將她放床上,自己坐在床緣,看著夏月。

    她似看非看地望著屋頂的瓦面,無聲,無息。

    「如今我都長很大了,為什麼你的手還是這么小,所以應該換我來保護你了。」

    桌上燈光格外微弱。

    她依舊默然,無神。

    子瑾神色一黯。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

    「要不是我突然對你做出那種事情,你怎麼會跑出去。」

    「所以才……」

    「我明明從那個地方過了很多次,都沒有聽見你叫我。」

    「如果我不是個聾子,如果我聽的見聲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子瑾的心中升起一種莫大的悲哀,聲音都開始顫抖。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這種殘缺而感到了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哀。

    就算是以前別人指著他的鼻子嘲笑,他也是淡淡笑過。

    「都怪我,都怪我……」漫長的自言自語最後化做痛入心扉的自責。

    坐到深夜,衣裳的濕氣也去了大半。

    他乏極了,可是一瞌眼就會想到白天的一幕一幕。

    半宿難安,又不敢動,怕手掌一挪就驚動了床上的夏月。

    很少見她有那麼安靜的時刻,仿佛是心都枯竭了,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眸子像一潭死水一般地空洞。倘若她沒有拉住他的袖子,他也是一步也不敢離開讓她獨處的,怕她做出什麼事情來。

    現今,她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帘,似乎是睡了,鼻息很安穩。

    忽然,他的喉嚨有些發癢,很想咳嗽,深深地吸了口氣也憋不下去,只得用左手捂住嘴,壓住聲音悶咳了一下。

    這一咳成了昔日舊病的導火索,引得肺上的呼吸一陣緒亂,臉色頓時大變,不禁彎下腰,吃力地喘息起來。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也用勁全身力氣保護著那隻與夏月連在一起的右手,竭力地讓它穩定,以免讓熟睡中的她察覺。

    但是喘息越來越重,比他想像中要嚴重地多。所以更不能為了緩解疼痛而一味地躬著身子,於是左手抖著捏住桌沿,然後緩緩地將上身直立起來,努力讓呼吸更順暢。

    不過這樣堅持每一個剎那都是煎熬,更莫說要他用意志力要直起身體,手指一緊,右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子瑾。」她終於覺察,焦急起身,「藥呢?」伸手朝他懷中一探----沒有。

    他們都沒帶。

    這哮喘病,他已經許久不發,她也就沒把事情放在心上了。

    他滿臉冷汗,喘得根本無法說話。但見夏月一連急噪,他費力地抬臂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夏月頓覺潸然,就算在病成這般模樣,他依然不忘寬慰自己。

    她想起身去叫人,卻被子瑾留住。

    如今反倒變成他不放手,仿佛她一走便抽去了他支撐的源泉。夏月心中一澀,只好反握住他,緊緊的。

    喘息良久,那幾口氣終於緩下來。

    「你存心的是不是?你就折磨自己,來讓我難過是不是?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受寒,還故意糟蹋身體,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見她終於肯開口說話,心放下一半來,便垂目不語,並不看她。

    夏月微惱,扶正他的臉,道:「你這聾子做的倒還好,不想聽我嘮叨閉上眼睛就行了。」

    聾子二字一從口出來,夏月自身都是一怔。

    她罵了他。

    原來即使自己不願意承認,內心深處還是在隱隱責怪他的,好象有一莫名的衝動想用最直接地方式來傷害他一次。所以不禁就以他最為芥蒂的殘缺來罵了他。似乎是如果不這樣發泄一下的話,自己會憋瘋的。

    別人這麼稱呼他也許還好,可是連自己也……頓覺懊悔。

    而子瑾此刻卻大大地鬆了口氣。

    能罵人,至少不算太壞,他這麼想。若是她一直象個木偶一般,那才是最糟的。

    夏月掀開被子的一角,朝裡面挪了挪身體,硬要子瑾睡到了床上。

    鄉下人的屋子和棉被都不比家裡暖和,她迷迷糊糊間又凍醒了,身體捲起來縮作一團。子瑾卻是醒著,慢慢地將她的身子掰直。

    「睡的時候打直了,不然對心肺不好。」

    她是一個字也沒說,過了一會兒又不聽話地卷了回去。

    他睡在外面,手猶豫了稍許,然後從後面輕輕地抱住她,成了一個溫柔又暖暖的屏障。半晌之後,她翻了個身象個小貓一般縮到他懷內,臉貼著子瑾的胸口靜靜地落出淚來。

    他的拳頭繃緊了又鬆開。再次小心翼翼地擁住她後,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額上,子瑾淺淺地嘆息了一聲……

    翌日回到家中,子瑾只說因為下雨在外留宿了一夜。

    而後,兩人各自大病了一場,等身體緩過勁兒來錦洛已有春天的氣息了。

    子瑾對於那夜的事閉口不言,仿佛它在夏月身上就從未發生過。他越是迴避,夏月反倒越是沉默。對子瑾竟然也相敬如賓起來。

    若是子瑾有事情找她,開口喊「月兒」。她就會蹙眉糾正,「叫姐姐。」神色異常莊重。子瑾當然對此不聽,一日多次之後她反常地沒有發火,只是黯然地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兩個人都固執地匪夷所思。

    「小姐……」荷香眼見夏月性情大變,有些蹊蹺。

    「恩?」她怔怔地看著手上的繡品,半天沒刺下一針。

    「我……我想說件事。」

    「恩。」

    「去年冬天小姐害風寒的時候……」荷香吞吞吐吐,「我端藥進來見到少爺……少爺他……想親你。」

    她是個藏不住東西的小姑娘,這事情一直在煎熬著,現在好不容易才下決心將它說出來,卻沒想夏月並不吃驚,仍舊淡淡地「恩」了一下,連手中的針都沒停下,令她大為詫異。她殊不知,在這的背後已經發生了怎樣一件讓子瑾終生懊悔的事情。

    半晌以後,夏月才抬頭,「荷香,無論遇到什麼,他都是我的弟弟。所以以後這等事都不必再提了,他還是個孩子只是擔心我才不禁有些妄為的舉動,總歸是不懂事罷了。」眼眸中無半點波瀾。心中早就明白,其實是他們倆從小膩在一起,相互之間過於依賴了,才恍惚給他一種愛情的錯覺。

    又過了幾天,家裡的廚娘,秦媽媽的孫子滿月,大夥都說要去瞧瞧那小東西。

    秦家在錦洛城東,那胖乎乎的嬰兒,有著柔軟細膩的身體,子瑾一抱它,它就咯咯地笑。吃了滿月酒席熱鬧了一陣後,夏月包了顆紅蛋就說要先走,子瑾起身想與她同行,也被她回絕了,只是叫楚秦看住他不許喝酒。

    與荷香一起從秦家出來後,迎面走來一個搖著金邊紙扇的男子,定睛一看,居然是王說。

    夏月立住半晌沒動。

    那王說早就瞧見她,笑嘻嘻地走來,「閔----姑娘。」故意拖長了聲音,然後擋住她的去路。上下打量了夏月一翻,輕佻地用扇子挑了挑夏月腰上系的絲帶,「衣裳作的可真好,不過誰又知道裡面的滋味更妙。」語罷,放肆地笑起來。

    荷香不明所以,完全已經被嚇壞了。

    夏月氣極,她也本是好強之人,在這種人面前更難示弱。如果此刻手中有刀,如果這世界能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便在當場將他千刀萬剮。

    但是這時世,豈是一命陪一命那麼簡單……

    她嘴角冷笑,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繞道走也罷,於是轉身。

    她全身一凜看到了後面的子瑾,子瑾不知道何時從秦家追了出來,僵立在遠處。須臾之後一步一步走近。

    「子瑾……」她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他直盯著夏月的眼,然後移到王說面上,「王說,是你?」臉色有一種痛苦地扭曲。

    他一直在找著那個對夏月做出禽獸之事的男人,為了不再讓她因為那段回憶而痛苦尷尬,所以一直在暗中進行。

    只是沒想到,那個人他也認識,就是州守養子的王說。

    他拳頭青筋繃起,倏然一步上前抓起王說衣襟然後朝他臉上就是一拳。這拳之重,乃是他一生中最怒的一拳,拳中蘊含了他的痛,以及他的懊悔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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