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2023-10-01 05:14:56 作者: 木浮生
菁潭是淮王王妃陳氏的獨生女兒,陳氏恰巧便是太后在娘家時最為要好的表妹。當年兩姐妹一個入宮做了帝妃,一個做了二皇子淮王的正室。所以若是淮王因病不到,菁潭來便是最妥當的。
菁潭剛到帝京,最先去承福殿向太后請了安然後才去皇帝的乾泰殿。在路過中間景園的桃林時,她見到近處涼亭中的一個男子。
男子負手而立,愉悅地看著宮女們扔著點心屑逗池中的鯉魚。從身後看,他穿著一身窄袖的青衣,式樣格外簡潔沒有一絲花哨之處,與身邊宮女們俏麗繽紛的春衫對比鮮明。即使是低頭在看魚,背脊骨依舊挺地筆直。膚色並非如一般常在宮中進出的天皇貴胄們那般白皙,而是一種被陽光薰陶過的色彩。
男子似乎察覺到背後的目光,轉過頭來。還殘留著笑的眉目怔了一刻,說:「菁潭?」
彼時,菁潭才見到他身上青衣的正面,從玉帶至下的一大片是繡著一條完整的五爪金龍。如此明顯的身份標誌令她不再質疑,甜甜地叫說:「九叔----」語氣中抑不住一種興奮,三步並兩地朝尚睿跑了過去。
行了幾尺又捂住嘴,「呀!」地一聲止住。
停在離尚睿三步開外的地方,理了一下自己的髮飾衣衫,清了清嗓子,跪地叩首道:「淮國慶延郡主向皇上請安,恭祝陛下萬歲萬萬歲。」
尚睿強忍住將要爆發出來的笑聲將她扶起來,「免了,免了。不過你還未見過皇后罷?」
經過尚睿提醒,菁潭才發現涼亭中的年輕婦人。女子面容並不異常出色,發上的金鳳步搖隨著蓮步微微搖晃好似正欲展翅的鳳凰,一如下面的笑臉不素不奢,不濃不淡。不過是兩手微微交握在前,亭亭一立便已經是雍容嫻雅的一朝國母了。
「菁潭見過皇后娘娘。」
「郡主免禮。」皇后彎腰虛扶,在即將觸到菁潭的手時就輕輕收回。臉上依舊是和顏悅色,卻在這一扶一收中就將彼此二人用應有的禮數約束起來。
皇后朝尚睿欠了欠身,辭道:「既然郡主在這兒,臣妾就先回宮休息了。」
菁潭等著皇后的身影一消失就撲到尚睿懷中,「這麼多年沒見,九叔想菁潭沒有,掛念沒有?」
她這一舉動急得那些陪她進宮的侍女們大為失色,剛要出言相阻卻被尚睿擺手止住。
自小尚睿就疼她,因為雙方母親的關係,兩人素來親密,況且雖算叔侄年紀差距不大,所以也不拘禮。
「先想了,後來沒想。」
「為何啊?」菁潭半皺眉頭。
「先還記得你以前缺著門牙連說話也走風的摸樣,後來覺得你牙早該長齊了,卻又不曉得你成了大姑娘是什麼樣子索性就不想了。」
她嘟起嘴,「那九叔怎麼剛才一眼就認出菁潭的。」
尚睿側著頭想了一想,笑說:「本來聽說你今日進宮了,突然在眼前又出現了一個朕不認識的漂亮姑娘,就猜大概是你罷。」
菁潭喜形於色,提著裙子轉一圈。
「九叔真的認為菁潭變漂亮了麼?」
尚睿點點頭,心緒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那樣潔淨的笑顏他如何能告訴她:是因為我正在設計你的父親,猜想他讓你來京城的緣由,所以當你出現時我才會不禁就將你的名字脫口而出。
走在湖邊曲曲折折的迴廊下,菁潭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她記性很好,一一能夠回憶起這御花園中每處轉角,每棵樹下她曾經經歷過的故事。某些關於尚睿,某些則關乎另外的人。說到興奮之處,會不禁抓住尚睿的胳膊親密地搖晃。尚睿則一邊應著一邊拍著她的手背。
「九叔,你還記得麼,那年元日裡瑾哥哥從這個地方滑到池子裡是你把他給撈起來的。」
尚睿微微一愣,「你說誰?」
「瑾哥哥呀,就是……」話語忽然之間啞然止住。
她失言了。
【
甚至忘記了皇宮內多年的禁忌。
尚睿看著方才菁潭手指的地方,原本是繞湖的碎石小徑拐角的地方臨著湖岸成了一個豁口,若是小孩子的話一跑起來很容易滑下去。而今那個地方已經被小心地隔了起來。
「他是怎麼掉下去的?」在片刻的沉默後,尚睿問道。
「大人們都在乾泰殿問安,不知道哪個哥哥抱來的狗,放在御花園裡任那畜生野跑。一見……一見他就猛叫,他象是害怕路過這裡靠邊讓那畜生一不小心就滑進水裡。當時就我和他倆,太監宮女門都不在,我嚇的大哭。你聞聲跑來眼睛都沒眨就跳了下去。」
菁潭的娓娓講述,喚起了尚睿心中某些被他刻意封存過的記憶。
那個孩子啊……他心中升起了一聲嘆息。原來他們的生命還是有交集的。
後來的情景菁潭未說,他也記得了。
在正月冰涼刺骨的水中,他將孩子的臉從水中托起來,孩子一邊驚恐地睜著漆黑的眼睛大口呼吸,一邊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生怕失去生命依靠。
此時此地,尚睿驀然就想起生死關頭他對孩子說的話。如今看來這句話居然成了一種莫大的諷刺,尚睿自嘲地一笑隨即領著菁潭去了別處。
當時,他對那孩子說:「放心,我不會放手了的。」
出了帝京往西南行過了古舜便是錦州。
郡城傍水而建。錦州素以兩物而聞名天下,其一是清澈透亮碧海連天的錦洛湖,其二便是女兒紅。
錦州十年沉釀的女兒紅。
據說品一杯女兒紅,唇齒間可留香十日。於是城中的青石小巷裡終年漂浮著這種清醇的香氣,再和著錦洛湖水中帶出的溫潤濕氣,仿佛交織成了一種纏綿,久久不散。
三月初三的傍晚,錦州有放河燈許願的習俗。
照虹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白蓮般的河燈放入河水中,河燈搖搖曳曳地在水中打了圈個停留稍許,就緩緩地朝下游飄去。
立在燈裏白蓮中心的蠟燭在三月的清風下越來越旺,隨著那些河燈一起飄蕩在錦水河上,在遠遠看去就真的象夜空中閃爍的銀河。
燈走,照虹也小跑著跟在岸上追。偶爾混入其他的燈群中,她也能毫不含糊地把自己那盞花瓣略帶粉紅的河燈分辨出來。
偶爾會遇到夜風強了些,陣陣襲來,吹得燭火幾近倒下,照虹的心也緊張地提到嗓子眼,生怕到不了河口,許的願就半路夭折。
眼看過了水月橋就能很快地流到湖心。
「撲通。」一下,一顆石子扔過去,落在河中,濺起的水花一拍過去就打翻了照虹的燈。
橋上的小孩們拍手叫嚷,「哦,皮子扔得准,再來再來。」
照虹看著那紙做的白蓮沾了水,漸漸沉到水中,心中一酸,「哇」地哭了出來。
小孩們笑的更歡,仗著照虹幾步也追不過來,在橋上刮臉頰說「羞,羞。大閨女一個,在這哭鼻子。」其中一個大一些的男孩又大聲挖苦:「哎喲喲。河燈一翻怕是今年找不到能娶你的好相公了。趕緊回去再做……」
話說到一般便被他自己的慘叫代替了,一個翠衣的女子一手擰著他右邊的耳朵,一手叉著腰,「皮子你又在街上欺負人啦。」
「哎喲----別,別。月姐,耳朵疼,你輕點輕點。」
「知道疼就別再街上耍潑皮,不然我見一次擰一次,」說著又加重了手勁,疼得叫皮子的男孩直叫嚷,身邊的幾個一路的夥伴均比他小,以前也見識過這個「月姐」的厲害,沒撒腿撇下老大開溜已經需要很大的勇氣了,更加不敢上前幫忙。
「去給人家賠罪。」
「好好,月姐你先放手。我馬上就去。」
「你以為我是傻子,一放手你屁股一溜煙就跑了,上哪兒追去。」說完巧然一笑,那笑臉在皮子眼中看來背心直泛冷汗。
於是只好被提著耳朵下了橋,過去給那哭鼻子的姑娘陪了不是,耳朵上的手剛剛一松,皮子就跳開,跑了幾丈遠才敢回頭朝那女子喊:「我下次一定報仇。」
女子卻不以為意,拿出手絹替照虹擦淚,笑道:「一群小孩。他們也是鬧著玩的,替你出出氣也罷了,不要太難過。」
照虹借著岸邊鋪子裡的燈光,細細打量這個女子。樣貌與方才的潑氣,迥然不同。鵝蛋臉,濃密的睫毛下覆蓋著一雙透亮的眼睛,雖說不大卻在那時不時地一眨之間,充滿了靈氣。
聽著方才的小孩月姐月姐地叫,又見對方衣著打扮都頗為精緻,於是她問道:「小女子叫照虹,怎麼稱呼小姐呢。」
「我姓閔啊,你叫我夏月就可以了。」
照虹一怔。
原來她就是閔夏月。
閔家在錦洛這個地方不算富豪可稱之為卻也不差,代代都是讀書人。閔老太爺,也就是閔夏月的爺爺還曾官拜一品,後來壯年早逝,留下個獨子閔驛。閔驛及冠之年就在殿試上中了彩頭,被皇帝封了個不大不小的京官,在帝京里娶妻生子。前幾年卻不知道為何緣故,突然辭了官還鄉帶著一兒一女靜居起來。
於是有人說是,這閔驛多半在京城裡犯了什麼事,被皇帝削官回籍。
這些話傳到閔老爺耳朵里,他也不加反駁,恍若未聞。依舊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門研究著書畫琴棋。
只是,女兒夏月的反應與她爹爹可是大大不同,無論什麼總要和人爭一爭,辯一辯,管它是在街上還是在繡房裡。以至於老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幸虧還有個溫文爾雅,品行出色的兒子,不然閔老爺恐怕又給了人另一項話把,便是育後無方。
「你河燈里許的什麼願呢?」夏月問道。
照虹垂下頭去,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講。
「你不想說也罷,據說讓別人知道就不靈驗了。」
照虹心中顧慮的卻並非這個緣由,於是急道:「不是不是。」吞了口水,「到了秋天,我就要嫁到外郡去,也不曉得對方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會不會對我好,於是今天就瞞著家裡偷偷出來放燈許願了。」照虹嘆了口氣後,嘴裡喃喃道:「希望他能是個好人罷。」
兩人攜手在岸邊的石梯子上坐下。
「為什么女人不能自己選夫婿,喜歡就嫁不喜歡就不嫁,卻非得別人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