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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4:46:43 作者: 蘇眠說
「可那皇帝不過是六歲小兒。」鮮于岐擺擺手,「別的人尚且不說,就說你----」他上下打量秦賜一番,「你,難道會聽一個六歲小兒的擺布?其實本王也知道,漢人心機深沉,成日裡就是你斗我我斗你,譬如說,黎元猛殺了華儼,洛陽城裡姓溫的人,難道沒有脾氣?那個什麼溫育良,帶兵不行,好像回洛陽養老去了----他是你們皇太后的父親吧?」
三言兩語,雖然措辭簡單粗暴,但竟然能將洛陽城中的事態勾勒出一個大概。秦賜心中暗驚,面上卻不顯,只是端坐著,拿筷子去碰幾樣小菜。
鮮于岐瞅著他,冷冷發笑:「你看模樣明明是個胡人,卻吃漢人的食物,給漢人當牛做馬,這是為何?不如回到你該當的地方來,幫我滅了漢人朝廷,如何?」
秦賜靜靜地道:「柔然與鐵勒同為胡人,閣下不還是滅了柔然?閣下的父兄是閣下血脈所源,閣下不還是弒父殺兄?可見胡漢之分,在閣下心目中,也不過是爭權奪利的幌子罷了,與洛陽城裡的人相比,也沒什麼高下之分。」
此言一出,堂上眾人登時都震驚屏息。
鮮于岐靜了半晌,危險的浪潮在他眼中湧上又退下,終於,他乾乾地笑了兩聲,「將軍是明眼人。那本王不妨與你托個底----」他舉起羊角酒杯,揚了揚眉毛,「你知道本王為何要定國號為鄭?」
「不知道。」秦賜回答。
「因為本王的母親姓鄭。」鮮于岐豪放地大笑起來,「你大約想不到吧,本王的母親,不過是個低賤的漢人女囚!不過本王如今既做到了西帝,就說明出身根本不重要。這一點,想必將軍也深有體會。」他壓低眉宇,蔑如地道,「洛陽那些所謂的衣冠士族,以為可以只靠姓氏就永享富貴,在我們鐵勒人看來,真是毫無道理!」
鐵勒人鬨笑起來,秦賜一震抬眼,又立刻低下頭去。
像是鮮于岐的話觸到了他心底最深處的痛苦一般,他的手指緊握成拳,指甲刺進了掌心。
毫無道理……
可是他與他的小娘子,不就是生在這毫無道理的世界上,被這毫無道理的法則給分開的嗎?
***
為慶祝新元建立,國號初定,晉陽城中擺大宴三日,以示普天同慶之意。然則屠殺過後的晉陽城中,能夠與鐵勒人一起慶祝的百姓已經不剩多少。鐵勒王族軍士又從民舍中搜刮酒肉糧食,三日之中,無不喝得七零八落。
鮮于岐賞賜的黃金、女人與美酒也被源源不斷地送到秦賜的居所。秦賜命羅滿持將那些賞賜都分發給自己居所附近看守的鐵勒兵士,每日裡上上下下一同飲酒度日。秦賜本是胡人,此刻故作豪放,也許是血脈令人心生親近,很快便與他們打成一片。
第三日,夜。
秦賜與羅滿持走上了晉陽城的街道,身後是鐵勒兵士跟隨。街上宵禁,暗無行人,濛濛的風夾著雪粒子飛撲人面,清寒徹骨。地上積水混著惡臭,又被新雪蓋住,月光照去,只如泥濘曠野。
「晉陽乃西北門戶,過去也曾是帝王之都,如今竟殘破至此。」秦賜嘆息道。
羅滿持在守城的戰鬥中傷了手臂,如今由白紗布吊在胳膊上,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他低下頭,吸了吸鼻子,道:「還好衡州跟著華儼的隊伍逃出了城,如今大約是在黎將軍帳下了……晉陽與上黨,也不過數百里遠……」
秦賜的目光微微閃動。數百里遠,但是聲息不通。這許多天來,從最初的重傷昏迷,到後來的階下待罪,他總是睡不安穩,夢裡縹緲的是小娘子的形影,他就算抓不住她,也知道自己終究是要活著回去見她的。
忽而,前方有影子晃動,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誰?」
羅滿持定睛看去,卻見是在街邊的臭水溝旁,有一個人衣衫襤褸,正將四處散落的屍首挪往一處。那人似乎年紀很大了,身形格外瘦削,動作亦緩慢,他抱起屍首,拖行幾步,然後放下----
「呲啦」----「呲啦」----與最後一聲沉悶的「咚」。
看見秦賜他們,那人也不慌張,毋寧說是麻木,動了動口道:「老朽乃江口民家,奉皇命,趁夜為漢民收屍。」
那幾個鐵勒兵士不耐煩地擺擺手,那人便繼續去搬屍體。當秦賜經過他身邊時,他卻遲疑地頓住了:「秦將軍?」
秦賜轉頭,看清了他的樣貌。果然已是個老人了,傴僂著腰,飄蕭著白髮,但一雙眼睛卻很亮,亮得幾乎是濕潤的:「秦將軍,當真是秦將軍!秦將軍,您還在晉陽啊!」
秦賜心頭一黯,「老伯……」剛喚出兩個字,卻又靜住,看向那幾個鐵勒人。老人會意,將手在身上擦了擦,竟爾還擠出一個笑來,「新皇繼位,普天同慶,老朽家裡還有幾罈子好酒,幾位將軍不如進屋去喝一杯?」
***
飛雪的深夜裡,沒有比一杯溫暖的陳酒更令人舒愜的了。
即使是以精悍聞名的鐵勒士兵,此刻也脫了頭盔,一人執一杯酒坐在牆角,眼神里顯出了難得的優柔。老人還準備了幾碟下酒菜,放在溫酒的小爐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