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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4:46:43 作者: 蘇眠說
    酒是好酒,但不辣,只暖烘烘地上頭。秦賜在黃沙獄時喝慣了劣酒,此刻只覺這酒溫暾,撓得人心不足。他低頭再倒酒,慢慢地道:「我不想讓您難堪。」

    「難堪?」秦束微微皺眉,好像很不解,「我難堪的事情可遠不止此。」

    「您是說……」秦賜看著她。

    秦束卻別過頭去,「不過一封信,誰敢多說一句話?你莫要忘了是誰將你從黃沙獄中----」

    話聲陡頓止住。

    秦束感到自己也很可笑,總是用那些在人前說慣了的話去要求秦賜。其實這話秦賜是不會吃的,要拴住他,只能用感情。

    雖則秦束也不很能肯定,這人到底有沒有感情。

    他那雙胡人的眼睛,灰色的,淺得好像能讓人一眼望穿,又深得好像只是一面無差別的鏡子,她從那面鏡子中分辨不出什麼色彩是屬於他的,而只能看見她自己。

    她向周興打聽過,秦賜的父母是許多年前曾犯上作亂的胡人,關進黃沙獄中不久生下了秦賜,自己則被處決了,秦賜對這一雙父母,是半點印象也沒有。他又另有一個養母,是他幼時獄丞指給他餵奶的,後來勞累而死,也沒見秦賜掉幾滴眼淚。他幹活很認真,但不愛說話,不事鑽營,其他官奴見他是個胡人,既不敢惹他,也不敢同他親近。於是他既沒有朋友,也沒有仇人,就這樣在一片空白之中過了許多年。

    「我……我在黃沙獄中時,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能如此,讀書習武,自奔前程。」秦賜卻忽然出了聲,「我原以為自己會做一輩子的苦活,便像這世上千千萬萬個官奴一樣,死在那裡面的。」

    秦束笑睨他:「你感謝我?」

    「我感謝您。」秦賜卻答得很認真,雙眸沉著而專注地回應著她的注視。

    她漸漸恍惚。

    「賜。」秦束將空碗抓在手中,指甲細細地磨著粗陶的邊沿,靜靜地念著自己賜給他的那個名字,「賜。」

    秦賜轉頭,見秦束頰上飛起了紅雲,便那雙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雲霧。此時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麼尖銳而遙遠了,她甚至讓他有種……溫柔的錯覺。

    他垂下眼瞼,輕聲應道:「是,我在這裡,小娘子。」

    秦束卻道:「今日,父侯與二兄吵架了。」

    秦賜靜靜地注視著她。

    「二兄說父侯賣女兒。」秦束忽然笑了,「其實誰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說出來呢?賜,這種事情,就連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對著父侯說出來呢?一點用處也沒有。」

    一點用處也沒有。

    「父侯他沒有心的,他根本不會在意的。他已經賣了阿姊出去,但賣得不好,他不滿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樁生意……」秦束笑著,喃喃著,又伸手去碰酒壺,被秦賜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賜的眸光隱忍,像是在拼命按抑著什麼,嗓音沙啞地道:「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時,仿佛能將她整個人都包覆住。又很溫暖,也許是酒的緣故,她好像已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

    然而這溫暖卻讓她倉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許多本不該說的話。這些話原應該爛在心裡的,即使是讓一顆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絕不該說的。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說,又想不明白他聽到這些之後為何只是勸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頭顱里都嗡嗡作響地痛了起來。

    秦賜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將酒飲盡了,才再次伸出手來,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這一回,只似溫柔的襲擾。

    她於是也沒有再掙脫他,只是稍帶張皇地抬眼。

    「不論您嫁給誰,」他傾身過來,凝注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我都不會走。」

    他那麼認真,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眼神中的每一絲波動、每一點暗翳,都是那麼那麼地認真----可是她卻早已經習慣了在一個誰都不說真話的世界裡活著,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頭,身上似因夜風而冷得發顫。秦賜展開手臂,原想擁住她,手掌卻最終不敢攀上她那纖細的腰,只是似有意似無意地放在她身後,一個保護的姿勢。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與熱的縫隙之間沉默地忍受著,然後,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他的聲音低啞,說的好像也是全無意義的話。

    她只點了點頭。頭有些昏,幾乎靠上他的胸膛,但兩具身體之間仍有很寬的空隙,他給的溫暖並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里,如一團火焰,永恆地等候著她。這便讓她很安心了。

    也許這就足夠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幾乎要在這種安心中睡去,她聽見男人深沉的聲音:「當初小娘子您,為何會挑中我?」

    她揉了揉眼睛,卻道:「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個問題。」

    秦賜笑了,「好。」

    溫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沒有看見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動,令她臉色微微發紅,「因為你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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