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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2:55:35 作者: 詩無茶
謝九樓被人潮帶著進退失據,只覺快喘不過氣來。正想找楚空遙一塊兒離開,卻聽腳邊乍起一聲清脆的哭叫。
他低頭一看,自己身旁竟不知何時冒出來一個不及他膝蓋高的娃娃,穿著破布衣裳,一身補丁,眼珠子黑如點墨,臉蛋兩塊坨紅,許是和父母走散,慌亂無措間,哭得涕泗橫流。
謝九樓舉目四顧,實在不忍,便躬身將這孩子抱在臂彎,拍著背一下一下地哄。
他是久經沙場的人,手下走過的冤魂不說百萬也是如數捧沙,雖閒散了三百餘載,經年下來骨子裡透出的殺伐氣卻輕易消不掉。同提燈出來這些時日,他幾次負手上街,即便一言不發,周邊也沒有幾個人不是避著走的。
謝九樓的威嚴聚在眉目之下,投於俯仰之中,一眼一步已自能震懾旁人。
哪曉得這娃娃很靈性,不過讓他手法生疏地抱著顛兩下,立時便止了哭聲,環著謝九樓的脖子,沖他咯咯笑起來。
謝九樓見哄好了,還想問這孩子父母何處,沒來得及開口,一抬眼,楚空遙正正站在他眼前。
此時人潮已褪,二人之間隔著這孩子,只見楚空遙隨手從身邊經過的武夫身上摸了把刀,一臉沉滿殺氣,抬手便把那刀朝謝九樓橫甩而來。
鋒利的刀刃在半空打著橫旋,幾個破空之聲後,刀尖已近在謝九樓眼前。
他瞳孔驟縮,緊抱著孩子側身欲躲,脖子上突然一涼,再轉眼,趴在自己肩上的娃娃竟就這麼被飛刀斬掉了腦袋。
下一瞬,謝九樓懷中空空蕩蕩,方才還熱熱乎乎的男孩成了一堆裹著破布的細木棍子,組合在一起不過巴掌大小,自他胳膊磕磕碰碰落到腳下。
是偃術。
以木頭製成人偶,落地即活,生出皮膚毛髮,替躲在暗處操控者行事。術師技藝越高,越能以假亂真,人偶存活的時間也越長。
隨被斬斷的木腦袋一起落下的,還有娃娃伏在謝九樓頸側時偷含於口中的刀片。
若不是楚空遙出其不意那一招逼得謝九樓閃了身,叫那人偶出刀錯位,只怕此時他已不是脖子一涼,而是渾身都涼了。
他垂眼盯著腳下木棍,沉思片刻,提腳把裹著木棍的布料一提,那件小衣裳便翻了個面,露出後頭一張符紙。
楚空遙踱步過來,撕下符紙看了看,上頭不過是隨便寫了個人名,編出了生辰八字,便用最粗淺的偃術造成了人偶。若在平日謝九樓興許會警惕三分,方才那場景,分明是有人暗中作亂,猜准了他不會防備。
「我瞧瞧。」楚空遙湊過去看了看謝九樓頸下傷勢,輕嘆一聲,「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再往裡一寸,我都能給你就地辦席了。就近找個醫館吧。傷成這樣……最好別叫你那位看見。」
謝九樓拉起衣領捂住傷口,溫熱的鮮血很快浸透幾層衣料濡濕他掌心。
跟著楚空遙慢條斯理走了一段,謝九樓忽將手搭在對方肩頭,兩眼開始逐漸發黑:「你想吃席……可以直說……」
話音未落,一頭栽在楚空遙身上。
他合眼前,忽見後側方街角處,有人蹲在牆後,只露出半張臉,沖他冷冷一笑。
——第七歌。
-
楚空遙屬實沒想過謝九樓會暈得這麼快。
就剛剛那一刀,換三百年前,謝九樓挨完再飛身上馬跟人干一仗都不在話下。
想來還是閒了太久,練功的活計雖沒落下,到底比不過真槍實幹來得強身。
好在包紮得及時,到底是穹境的刃,底子在那裡,加之身邊照顧的人是楚空遙,不過暈了小半個時辰,謝九樓便悠悠轉醒。
「這衣裳是要不得了。」楚空遙把他扶起來,「找家鋪子換一身吧。」
謝九樓頷首一看,確實是穿不出去了。從領口到胸前,血跡由深到淺,暈完了起碼海碗口那麼大一片。別說見提燈,就是這麼走出去,都怕有人會嚇得直接報官。
謝九樓盯著這身廢了的衣裳,心中一悵:早前兒提燈才誇了好看來著。
二人進到一家成衣鋪,謝九樓一打眼,就瞧上掛壁的一件鵝黃袍子。
那袍子料子染得極好,既不過亮,也不暗沉,穿在身上淡雅得很。真如提燈所說,鵝黃雖挑人,卻也襯人。謝九樓很喜歡。
才從裡間試了出來,楚空遙見著他,倏忽一愣:「上次瞧你穿這顏色,還是十七歲那年打馬遊街的時候。」
那年謝九樓率領七萬無鏞將士凱旋,兵馬尚未進城,天子的封賞便已送到跟前。
無鏞城主的身份已是位極人臣,再加一個五陵王的封號,整個娑婆,能與謝九樓比肩者,除明月天子,再無第三。
那時的他風頭無兩,復命次日按旨遊街,前一夜天子特意挑了件鵝黃雲錦箭袖袍送到他那處,要他二早一定穿上,他卻惶恐。
他的名字本為先帝所賜,取數中最大之「九」。這本已逾禮。加之先帝膝下八子,他比最小的皇子只晚出生不過一日。
母親臨盆那夜,謝九樓啼聲未落,先帝的賀禮已先行送達,一起送來的,還有那道賜名手諭。
——望子扶搖上九天,信殺高樓寒。
先帝寫這話、賜這名的用意已不可知。只是謝九樓出生後那十年,先帝安在時,曾高達三次出都遊玩,其中兩次都由無鏞城接駕,再論其他,平日更是動輒召見謝九樓,命他入天子府受先帝親察功課,其寬恩厚寵更甚於先帝親生的八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