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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2:55:35 作者: 詩無茶
    那是被拔了舌頭的一隻雞人,同世上多數這類玩意兒一樣,尋一個體格瘦小的孩童,脫光後或用開水,或用燙油,又或用抽打等別的辦法把尋常人渾身皮膚弄爛直至流血灌膿,流得滿身粘液後趁機在其身上插滿雞毛,便能帶出來表演。

    這隻雞人比尋常的大上許多,虧得一身瘦骨嶙峋,看起來才不那麼龐碩。

    那師傅有時喝大了就會胡咧著同旁人講——有時說這是他撿來的,有時又說這是他從拐子手裡買的,總之天生是個拿來舞雞的賤民:剛到他手上時,都不消他額外費力,早不知得了什麼病,從臉到腳,不是泡就是疤,皮已爛完了。

    他忖度著這是要到大戶人家裡頭去表演,怎麼能不撈筆大的。於是連夜又燙了一遭雞人身上的皮,換一襲全新的毛上去。那雞人疼得連著叫聲都嘶啞難聽,本是被他拔了舌的啞巴,硬生生鈍刀割嗓般叫喚了一夜。

    次早他被引到園中,正練著功夫,聽傳報說老爺夫人小姐並姨娘都來了,廊下也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丫鬟小廝,便趕緊賣力開了場,圖著賺個好彩頭。

    那師傅正耍著,忽聞西邊二層閣樓上的珠簾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其用情之慘烈,喚聲之悽然,耳聞者無不驚駭落淚,簾後之人只如野獸哭叫,長聲疊疊,幾乎不曾悲破天際。

    有人從帘子後衝下來,撲向那雞人,緊緊將其摟入懷中,只是望天嚎哭,誰也拉她不開,不多時便抱著雞人哭死過去。

    老爺心裡猜到了大半,給了這師傅一大筆錢,又拉到一旁恐嚇一番,才叫那人作罷離開。

    偌大宅門,在城中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貿貿然收留一個雞人已是荒唐,怎麼可能還會宣稱那是自家姨娘帶過來的女兒。

    如此一月,囡囡傷倒是好了,但她年歲已至,長留府中,遮遮掩掩,以她娘的性子,寧願被休帶著囡囡離開也不會受這種委屈,若將她嫁出去,又哪裡尋得到願意要她的人家?

    偏巧沒多久就有人歡喜來傳信,說隔壁城有頂好的府里正有老爺要買妾,那妾還不是隨隨便便就收了,得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最好時刻都能對上他們的要求。

    自家人一打聽,姨娘膝下的囡囡是半分不差全對上了。

    原來姜昌父親尋人不得,可要找祭品去惘然河之事亦迫在眉睫,便一面叫人尋著囡囡,一面再找和府里大小姐命格相同的丫頭來做頂替。

    囡囡的娘聽自己女兒有了歸處,又是頂好的府邸,自然歡喜,再聽說自家老爺早一口去求了,兩家拍板也定了,便操心起別的來。

    ——「是去做第幾房妾?」

    ——「第一房。」

    第一房,那也不錯。

    ——「夫家多大?」

    ——「四十有五。」

    稍大了些。

    ——「哪裡的老爺?」

    ——「須臾城的某某人家。」

    她倏忽跌坐下去。

    ——你當我把她買去做什麼?我請她來做大小姐!

    ——別的我也不多說,只等她一大點,我就接回府里去,叫她做真正的大小姐。

    怎麼那麼巧呢?怎麼須臾城的大小姐都要她囡囡這個生辰八字才能去做呢?

    她娘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只憑母親的直覺,冥冥之中明白了囡囡躲不掉的宿命。

    逃也沒用,她就這麼想通了,只要囡囡一朝活在這個世上,總有繩索牽她的女兒到籠子裡。

    十幾年前防著丈夫送給別人當餐飯,十幾年後防著外人拱手送去祭鬼神。隱姓埋名的下場是扒了皮當雞人,母女相認的後果是成為人人搜尋的靶子。

    條條死路。

    防天防地,該她女兒受的苦,一樣沒防住。

    她連夜給囡囡縫了條裙子。自己的女兒長那麼大還沒穿過裙子,至少她沒見過她穿裙子。

    囡囡在房裡提著裙擺轉圈,轉著轉著,安靜下來不曉得想什麼去了。

    她問囡囡:「你在想什麼?」

    囡囡「啊」了兩聲,蘸了茶水在地上寫「哥哥」兩個字。

    她把這字記下來,回去繡上,捧到夫人跟前問這是什麼意思,夫人告訴了她,她再到囡囡跟前:「你想見哥哥了?」

    囡囡點頭。

    她偷偷帶著囡囡到惘然河邊,催她上了個小木船,遞給囡囡一盒糕點:「餓了就吃。順著河漂過去,再睡一覺,就有哥哥了。」

    目送面目全非的女兒漂遠,她看著囡囡開盒子吃了糕,舒氣一笑,縱身跳進河裡。

    河下成千上萬的吃骨翁朝她湧來。

    -

    「老爺迎妾那天是一頂小轎抬著囡囡進我們府的。」姜昌沉聲道,「可我知道,抬進來的人不是囡囡,囡囡那時候已經被她娘毒死在惘然河上。」

    「那抬進來的人是誰?」謝九樓問。

    「我不知道。」姜昌搖頭,「是披著囡囡的皮的怪物。」

    他說:「那天我仍被關在地牢,他們怕我生事,只想著送囡囡去做了祭品再放我出來。黃昏時天師來找我,竟同我說祭祀已經成了,只等迎囡囡進府。這不是顛倒了麼?囡囡不應該先進府,再祭祀?他既說祭祀已成,那十有八九,囡囡是死了的。迎進府的這個囡囡……」

    「是笙鬘。」提燈接著他沒說完的話,「困在河底的笙鬘,找到了合適的身體,讓囡囡以虛無之態留在下頭,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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