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頁
2023-10-01 02:24:28 作者: 非黑非白
但上天慷慨無私地將晚霞的美景賜予眾生, 無論高低貴賤。可這些用權力富貴堆砌起來的人間最顯赫的榮華, 究竟積累了多少代人的血和淚?
我躺在床上, 數著自己的呼吸聲。
忽然不知從哪處宮殿飄來了清越悠揚的琴聲。
我凝神傾聽, 片刻後忍不住朝外面叫:「小夢。」
小夢立即來了。我讓她扶我下床,坐在椅子上。
白相與坐庭台上撫琴, 白傾站庭台下默默傾聽。他身後還有一個深深低著頭、嘴巴緊閉的宮女, 宮女捧一個盤子,裡面兩個精緻的酒杯, 裡面已盛滿酒水。
白傾靜靜凝注庭台上的弟弟,傾聽著高山流水般、不沾染人間一切煩惱的琴音,這些日子以來那種狠厲陰沉的氣勢陡然間全不見消失了,他還是以前的那個自己, 溫文爾雅、懂規矩守規矩, 決不犯錯誤,卻偶爾顯得落落寡歡的白傾,而他的弟弟, 自然依舊是那個風采卓越、樣樣比他這個哥哥好的弟弟。
此刻白相與所撫樂曲正是當日他兄弟二人共同譜寫的,宮廷里的樂師皆交口稱讚,甚至早已流傳民間,為文人雅士所喜愛操演的一譜樂曲。
白傾惘然想,我為什麼不能為有這樣一個弟弟感到驕傲呢?如果我能為他感到驕傲,何至於活得如此痛苦?
待一曲終了,他才緩步行上台階,坐在他的弟弟對面。
尾隨上來的宮女輕輕地把兩杯酒分別放置在兩位皇子面前,然後悄步離開,等她將跨出清風宮,方將頭抬起來,一張極冷漠的臉,妍麗如胭脂的霞光灑落她臉上也不能使她有半分生氣,好像真如她自己所說的,她早已不是這個世間上活生生的人。這個宮女是珠紅。
「五哥。」白相與靜靜地叫。
「七弟。」白傾亦靜靜地回應。
有一個東西放在琴具邊上,白傾觸手可及。
那正是他把皇宮挖地三尺、卻苦尋不到的遺詔。
白傾此刻的心境是可以十分坦然地接受這個現實,這不是很平常麼?他處心積慮、不擇手段要謀取的東西,父皇早已親手交給了白相與。
過往的每一日每一次,最好的東西,他的父皇、他的母后,根本不用白相與開口求取,他的父皇母后早先統統給了他。
什麼都不必再說,那些都是浮雲,曾經想抓過,如今再無眷戀。唯有權力最鮮明。即使是個失敗者,也要做個萬人之上的失敗者。他人生所有的失敗將會消逝在時間裡,而他的成功,會永遠記載在史冊里。
白傾問:「七弟,五哥可否向你討要一樣東西?」
白相與靜靜看著白傾,突然笑了笑,笑意卻有些淒涼:「五哥若要,相與自當成全。」
那捲遺召,也在白相與觸手可及的地方。
白相與想起他即將出征漠北古城的前一個夜晚,他跪在御書房,他的父皇,親手把遺詔交到他手中,說:「你是朕最優秀的兒子,白傾沒有選擇,朕給你選擇,這江山社稷,你要或不要,你可以選擇。」
他已經做出選擇。
現在輪到白傾了。
白傾已把那捲小小的遺詔握在掌中,感受它的分量,原來整個江山,整個社稷,這麼輕,又這麼重。
他兩手緩緩欲把遺詔展開,未看見他的父皇寫在裡面的一個字,卻又卷上。
白相與看著他的親生哥哥,壓在他身上的江山社稷現已壓在白傾身上。
我成全你。
既然你覺得做兄弟太痛苦,我全成全你。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夠成全你自己。
所有的選擇都是自己做出的,沒有回頭路可退。
無人能解述白相與沉靜如海的眼神中,那若有若無的深意和悲憫。
石台邊還放著一盞燭燈,那本是用來照亮黑暗的。白傾點燃燭火,卻用來焚燒那捲遺召。
他選擇了謀權篡位,這將同他的成功一樣,也會永遠記載在史書里。
混和著淒迷桃花香的徐徐暮風忽然之間疾烈起來,花香更濃了,暮色更蒼茫了。焚燒留下的灰燼也已在風中了無蹤跡。如同他們這一世的兄弟情誼,也已焚燒殆盡,再也尋不回來了。可誰都怨不得、怪不得。這是他們選擇的,誰都不要後悔。
晚風冷了。
白相與的心也冷了。
白傾卻痴了,他緩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指尖似在隱隱顫抖,他輕輕說:「七弟,我敬你。」
他忽然笑了笑,說:「為兄實不如你。」
他先飲盡杯中酒,然後看著白相與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痴痴地看著他的弟弟倒下,惘然地說:「七弟,我永遠銘記你。」
他慢慢起身,慢慢走下台階,離開清風宮。
他腳步踉蹌,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一步像踩著磚石,每一步又像踩著虛空。
我坐椅子上,聽著那琴音漸止,爐子裡燃著的沉香,白霧裊繞,也不能使我心安。
夜色開始籠罩大地,我也開始越來越慌恐不安。
白傾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房門口。
他向我走來,卻幾乎不發出一點腳步聲。
我仰頭看著他,無法抑制渴望,懇切地求他:「五哥,你讓我去見見他好不好?」
白傾臉色蒼白,表情奇怪,他抬起手,指尖觸碰到我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