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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醫官為他擦拭了額頭上的虛汗,動一動,便汗如雨下,他虛弱極了。
沒人急著開口。
桓行簡眼睫垂著,良久良久,等呼吸平穩些,才開口問:
「前線如何?」
傅嘏忙一五一十把情況跟他簡單扼要說明,又補道:「屬下擅作主張,先請諸葛誕領壽春事,以拒吳賊。」
「他們過江來,迎上鄧艾卻不走,是想探我在壽春是否站穩腳跟。」桓行簡臉色慘白,不得不作停頓,可他的頭腦依舊清晰,「讓諸葛誕入帳來見我,我要賜印綬,讓他都督揚州諸軍。還有鄧艾,他也要留下,準備迎敵。」
說完這些,力氣殆盡,他仰面躺著大口呼吸,人痛苦不堪。睡受苦,醒受苦,無時無刻不苦。
肚裡有了些熱飯,很快,衛會拿手巾端著煎好的藥進來,伺候他吃藥。
最後一口藥吃完,桓行簡忽抬眸,陰磣磣的眼風掃向了衛會。
大將軍只剩了一隻可用的眼目,但一隻就夠了,足夠攝人。
大將軍像苟延殘喘的獸,異常兇狠,怪異極了。
衛會的手情不自禁一抖,他把碗一擱,退後幾步,穩穩跪下,恭敬叩首,卻不發一言。
旁邊,石苞見狀,心下瞭然,便也一道跟著跪了下來。
桓行簡什麼都知道,那日,他聽到了嘉柔的聲音。他在聽到的那刻,就知道,嘉柔活不成了。
那個時候,他渾身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痙攣成團,當然,也有劇痛的緣故,他的意識隨即只剩下零星的芒光。
「屍首呢?」桓行簡的聲音鎮定而蒼白,像道篆符,烙在兩人心頭。
兩人的額頭緊貼地面,誰也沒抬頭,石苞手指甲幾乎陷進地面,摳得淌血:
「郎君,人是我殺的,不需要任何人鼓動,我也會殺了她。她的屍首被李闖奪了去,不知所蹤,當日事情緊急,我沒來得及派人去追。」
「是屬下提醒司馬殺人的。」衛會沒有逃避,在大將軍面前逃避是沒用的。
他曾擅自放嘉柔去會羌王,那一次,桓行簡便提醒過他,下不為例。
可還是又有了下一次。
衛會沒有多餘的申辯,不需要,生殺予奪,盡在大將軍一人。
旁邊,醫官暫且迴避,站著的只剩個傅嘏,他衣袖一展,把撿拾到的一片衣角輕輕放到了桓行簡的床頭。
翠嫩的衣角上沾滿泥土和血污,儘管如此,在萬般黯然的夜色里,這片衣角仍殘存著華彩。
桓行簡胸腔里頓時大雪紛飛,他笑了聲,極短促地笑了聲,這讓幾人不由得把錯愕而不解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只此一聲,他竟沒再開口,疲憊抬手,擺了兩下。
衛會似是不能相信地看了看石苞和傅嘏,兩人同樣意外,石苞還想說什麼,被傅嘏用眼神制止,幾人慢慢退到了帳外,卻沒走遠。
帳內,他坐了起來,腦袋低垂,影子貼在大帳上一動不動。他就這麼坐著,臉在陰影里,誰也不知道他什麼神情,沒有大發雷霆,沒有哀慟流淚,他甚至連句話都沒有。
直到外面的人腳都站麻了,桓行簡才抬頭,他艱難移過燭台,火苗幽幽,烤的臉熱。帳外,似乎傳來了杜鵑的叫聲?
這情景熟悉到令人惘然。
桓行簡就著燭火燒了那片衣角,極快的,火苗舔著絲帛蜿蜒出一小截流麗的線條,跌到地上,盡成灰燼。
「咣」地一聲,燭台摔落,帳內一片漆黑。
外面的人大驚,石苞奪過一火把便沖了進來,借著火光,幾人才看到大將軍桓行簡伏在床邊,再度暈厥了過去。
翌日,他再醒來,下了一道敕令,石苞衛會即刻還京,他不願意再看到兩人。
出了帳子,衛會對石苞道:「無妨,大將軍總不能一輩子不見我們,等他氣消。」他心裡有些沒底,第一次這麼沒底,萬一呢?桓行簡真的不再用他了?
不會的,衛會隨即又自信起來。他了解大將軍,路還很長,大將軍還需要他們。
他的背後是潁川衛氏,他是他的心腹謀士,計謀頻出。而石苞,是他的死忠家臣,他們這樣的人如果大將軍卻要為了個女人殺掉的話,那麼,桓行簡就不配做大將軍。
不配得到高門的擁戴,也不配得到寒素的忠心。
更何況,那種境地下,他們無可指摘。
衛會這麼想,又輕鬆起來,先回洛陽沒什麼不好,大將軍總會再見他們的。
反正,天下之大,他們都屬於洛陽城,在那座城裡,運籌帷幄,爾虞我詐,至死方休,這才是他們這批世家子弟的一生命運。
父輩們屬於疆土的熱血豪情早晚要隨著四海平定而徹底轉入廟堂。沙場宏大,廟堂幽微,其實哪裡都是戰場。
桓行簡準備移營許昌休養,靜待與吳消息時,帳外突然一陣騷動。
傅嘏不滿地走了出來,離帳子遠幾步,喝道:
「什麼事?怎敢在大將軍帳前喧譁?!」
騷動的人群里,推出一人來,是個尋常兵丁,兩眼放光,熱情洋溢充滿期待地看著傅嘏:
「傅先生。」
軍營里,人人尊稱傅嘏一句「先生。」
「屬下抓著姜修了!您看看,是不是這人!」小卒高興地手舞足蹈。
傅嘏的心頓時停跳了一拍,他聲音都變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