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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說罷,小少年真摯地看向和嶠,「長輿,我知道你為你的舅舅傷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潔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順勢而為做出一番功業,也是人之常情。」
雪撲簌簌地落,和嶠眨眨眼,臉上神情依舊悲戚。不過,少年們的目光很快被一個年輕人牽引,那人衣著奪目,在刑場上顯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衛會奉大將軍之命監刑。
人群里一陣騷動,他鮮衣怒馬而來,扈從如雲,氣定神閒地朝台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場上哭聲漸起,很快,變成悽慘的哀嚎,衛會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對方面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只空待一死。
時辰還沒到,衛會很快在人群里發現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卻一個個緊繃。他認識幾個,便以略年長的身份沖他們和氣地點了點頭。目光一錯,他亦看到了山濤和阮籍,衛會短促地笑了聲:
大將軍殺舊友,不知道看客們心裡在唏噓著什麼。
雪下得更緊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層白,衛會負手走到他眼前,正色開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將軍夫人姜氏手中,不便索回。不過,佳人難再得,」他從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綠的笛子,「我願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場忽變得安靜,夏侯至始終顏色不變,到後來,笛聲越發高亢,調子已變,衛會眼神亦變得狂亂,他直勾勾盯著夏侯至,忽然想縱情高呼:輔嗣,你看見了嗎?!你我當年想結交的日月清輝,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絕了?
衛會難過極了,但是他的眼睛卻依舊精明地發亮,整個人,充斥著一種高亢的狂熱。一曲奏至巔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時辰到了,他將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拋向空中,揚聲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臉平靜地跪倒,將頭擱放,雪花飛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無暇,一如太初。
頭頂,劊子手低吼一聲,揚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濺,衛會的眸子裡一閃而過那滾下去的大好頭顱,世界倏地紅透,他凝滯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慣有的輕佻笑容。
白雪映紅梅,夏侯至的鮮血飆灑,像一道道硃筆潑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陣哭聲,極為悽厲,人們自覺讓開,從中衝過來一神情癲狂披頭散髮女子,她跑過來,在劊子手沒來得及反應的剎那,已經撲倒在地,將夏侯至血淋淋的頭顱抱在懷中,也不辨方向,只是將額頭磕地砰砰直響:
「求長官,求長官讓奴婢葬了我家郎君。」
她衣裙骯髒,很快磕出一腦門的血,衛會靜靜看著她,道:「不可,大將軍有令,曝三日家屬方可領走屍首。」
留客抬頭,一臉的血污,她像是沒了任何知覺,就這麼抱著一顆首級,痴痴呆呆的。忽然,嘴巴一扯,露出個極為難看的哭容來:
「長官,雪這麼大我家郎君在這裡會受風寒的,求你,求你了……」
衛會看她一副失心瘋的模樣,微微蹙眉,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面道:「我體諒你對主人一片衷腸,不計較,三日後你再來吧!」說著,一打眼神,命人將留客拉扯了下去。
底下,和嶠臉色蒼白,他踉蹌著撥開人群往外走,人太多了,今日幾乎全城的人都來了東市。一層又一層的人被擠開,和嶠迎面撞上一人,是阿媛,她想盡辦法偷偷跑出來,剛剛到眼前。
「阿媛妹妹?」和嶠愣了下,慌忙牽起她的手往外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不要看。」他幾乎是哀求的語氣,因為大將軍的緣故,他與姨母家的妹妹都不常見。
阿媛小臉上全是清淚,她帶著嗡嗡的哭腔:「我剛聽人說,舅舅到死都很從容,是嗎?」
「是,舅舅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和嶠帶著她徹底擠出人群,替她抹抹眼淚,「你快回家去,被大將軍知道了,他會不高興的。」
阿媛臉上便露出了一抹和年齡極不相襯的悲哀來,她低低說道:「大將軍其實……」她雙眼空洞極了,「你看,我的母族,都被我的父親誅殺了,長輿哥哥,以後再沒人疼愛我啦……」
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從眼角滑落,阿媛立在那兒,風雪裹身,像株被肆意侵凌的小樹。和嶠抱住她,嘶啞道:「阿媛,別哭,別哭了。」他自己都要哭了,卻只是一句句重複著安慰。
兩人抱頭痛哭一場,阿媛忽問他:「我記得,你該出來做官了,你要出來做官嗎?我聽嬸母說大將軍想提拔你的父親做吏部尚書,掌選官之權,如果你想出仕,你的起家官不會差的。」
那一頭,是舅舅無人敢收的屍骨,和嶠心都要碎了,他擦擦淚:「我也不知道,我心裡很亂,真的。」
阿媛含淚勸他:「你還是出來做官吧,如果大將軍看中了你,別拒絕,長輿哥哥。」
身後少年郎們跟過來,面面相覷,望著這對淒悽慘慘的表兄妹,和嶠扭頭,看了他們幾眼,仿佛已經看到了所有人的未來。
雪將血跡徹底掩住了。
阿媛失魂落魄地來到公府,侍衛不讓她進,她像個泥人一般立了半晌,是衛會最終把她帶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