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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良久,嘉柔終於哭得疲累,到最後只是抽抽噎噎,怔了一時,夏侯至將身上的唯一一塊玉飾解下,微笑道:「我這個做舅舅的,如今連件像樣的禮物也備不起了,柔兒,你替孩子先收著罷。」

    嘉柔依舊身不在何處似的,木木地接過,下意識地看了看四下環境,攥著冰涼的玉,痴痴問道:「兄長一個人在這裡,冷嗎?晚上的時候害怕嗎?」

    仿佛看到她幼年時的稚氣,夏侯至心中柔情涌動,撫了撫她的臉頰,沉聲道:「柔兒,我很高興你來看我,我能見你最後一面,已經足夠。你知道,從長安回來後,我很少再跟人打交道,故交零落,親友疏遠,很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在這世上。所以,此次事敗,死亡對於我倒像個親切的歸宿了,縱然我必須承認,此生有遺憾。但何人的一生又是完滿的呢?誰的一輩子,沒有些得不到的夢?前塵舊事,過去就過去了,我少年時愛讀老莊,如今回頭看,那時到底有輕狂的意氣在,如今百般滋味嘗過,才知不易。你還青春,前路漫漫,聽我的話,好好活著等孩子出世你就有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了,你不會孤獨,你會活到碧眼老漢那個年紀,等到那時候,你再回想這一生所經歷的事,就會釋然了。」

    風雨繼續順著高窗潲進來,吹得燭火搖曳,他清矍的身影投在牆壁上便也跟著飄忽不定,像伶仃的皮影緊貼。夏侯至揚起頭,聲音渺遠:

    「年少時,這樣的雨夜做點什麼都好,讀書寫字,作畫對弈,從未覺得冬雨淒清。後來,不知幾時覺得這雨似乎也變了,這個時令想必北邙山上定是副凜凜光景,草木生意盡矣。」

    他終究也做了北邙人。

    「為了你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著,答應我,柔兒,為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夏侯至扭頭,鄭重凝視著她,「你要是不答應我,我便是走,也走的傷心。」

    嘉柔纖弱的肩頭又開始顫抖起來,她咬著唇,定定瞧著夏侯至,他的面容還是如月般清朗,他的眼神也還是如此真摯,雖然淪為階下囚,他依舊不卑不亢。嘉柔心中忽喜忽悲,有一種人,淌過這人世的黑黑白白,苦難與喜樂,他都不會變,她的兄長就是這種人。

    「我答應你,我不要你傷心。」嘉柔忽沖他嘴角慢慢扯開,露出個淺淺的笑容。牢門外,在看不見的角落裡有抹玄色衣角一閃,翩然去了。

    夏侯至點頭:「一言為定,天不早了,你聽,外頭風雨聲不小,我不能送你,你珍重。」

    他將嘉柔扶起,嘉柔緊緊握著那雙溫暖手,直到她跨出牢門,欲轉身想最後為他整理下衣裳和頭髮,夏侯至忽伸手按在她肩頭,低聲道:

    「走,不要回頭看我,柔兒,不要回頭。」

    嘉柔的嘴唇一下咬出血,她站了片刻,深深吸口氣,視線里的路時清晰時模糊。她嘴唇顫抖得厲害,徹底失色,卻沒再發生半點聲響。

    終於,她邁出第一步,朝著背對他的方向,漸行漸遠,沒有再回頭。

    夏侯至目送嘉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陰暗幽長的過道里,他才慢慢坐下,臉上露出一抹清虛的微笑來。

    這微笑,和牆壁上的影子,最後一次貼合他的字,孑然此身,恰似太初。

    太初有無,無有無名。

    第108章 君子仇(16)

    行刑這日,洛陽城下起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飛瓊如屑,他們的神情和幾載前看劉融等人被夷三族時沒什麼變化。北邙山綠了枯,枯了綠,洛水奔騰不息日復一日地流淌,當年洛下貴遊子弟們是如何傾軋,陰謀陽謀交錯,成功或是失敗,這和平凡尋常的百姓無關。東市,還是那個東市罷了。

    罪人們拖拉著沉重的鐐銬,蹣跚而來,最引人注目的當是那個鬢髮文絲不亂,一臉從容的年輕男子。他是如此英俊,他又是如此的沉靜。百姓們對他指指點點,人群里,混著叫和嶠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長姊家的郎君。

    這幾載,舅舅同親朋的往來總是很稀落,和嶠很仰慕舅舅,可卻並不常見到舅舅。他眼睛通紅,緊張地目視著夏侯至,喉嚨發疼,在夏侯至從他眼前走過時最終也沒能喊出那一聲「舅舅」。

    和他一起的,還有裴家荀家王家陳家的少年郎們。洛陽城裡的高門子弟們,大都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眼青澀間,卻各自維持著矜貴的風度。

    「長輿,」裴家的少年低聲喊和嶠,「大將軍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紀,就像我們這麼大罷?」

    和嶠恍惚地點了點頭,少年便不再言語了。平日裡,他們攜手同游,縱論千古,日子漫長地揮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敵,少年人們望著大雪裡那個落拓的名士,各懷心事而沉默了。

    誰又知道多少年後,他們這群少年人是什麼命運呢?

    唯獨荀家的小少年,十二歲,他最年幼身量都還沒長成,可那雙眼烏黑透亮,忽然開口:「我願入大將軍的公府,不想當名士。」

    大家看看他,目光里各含意味。他們到該出仕的年紀了,起家官很要緊,荀家小少年見沒人回應,有些忿忿:

    「你們這麼看我做什麼?難道,你們因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來做官了嗎?我不信你們會不顧家門。再說,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為今時今日大將軍權勢在手才說這種話,你們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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