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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愛過清商?夏侯至沒有問出這句話。
不重要了。
「難道你以為我就是個嗜殺成性的人?」桓行簡忽然動了氣,他冷冷回道,「她是我枕邊人,你跟李閏情可以琴瑟和諧恩愛兩不疑,我跟清商,卻同床異夢彼此提防。何止她?你跟平叔一干人,難道不也是早早跟我桓行簡劃清了界限?當年,先帝一道詔令,你我仕途戛然而止,董昭彼時都半截身要入土的人了,一道連著一道的摺子往上彈劾,不把年輕人折騰死決不罷休你是不是忘了?」
提及少年事,桓行簡眉眼裡不可遏制地流露出罕有的恨意,他沒有忘,一日不曾忘,好似身體裡種下了毒,日復一日,年復一日,他大好青春全都蟄居在深似海的桓家高牆裡,在發霉,在腐爛,先帝對他們的打壓和憎惡洛陽城裡無人不知。
「若不是先帝壯年薨逝,你我恐怕終其一朝,都永無出頭之日。我本以為,我是重臣之子又如何,你是宗室又如何?可我還是錯了,」桓行簡冷笑,恨意愈發直白,「你是宗室,平叔是宗室,劉融是宗室,到底和我不一樣。先帝薨後,我以為一切就結束了,青春已逝,但明日總是可期的,可因為太傅,爾等可青雲直上,我若不是因為劉融想把勢力插進關中,你的中護軍,輪得到我來做?談玄論道,我要那些妙賞和深情,有何用?」
青春對他,只是一段無窮無盡的悔恨旅程,桓行簡很久沒提起過了,他痛恨這段歲月,他不懷念,年少輕狂,無知自負,什麼老莊什麼天地生死,他終於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這些。金石絲竹,金樽清酒,未必就不是快意人生的少年郎,可他不願認了。
他的路,是一條殺伐之路,是一條帝王之路,永不回頭。而浮華舊友們,時至今日,不過是用來祭奠那段荒唐歲月的。
夏侯至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清晰刻骨的恨,那個時候,他們比誰更接近老莊,不樂壽,不哀夭,萬物一府,死生同狀,在寒食散帶來的迷醉空濛里,少年人們不知何為愁苦。
「所以呢,你是在怪我嗎?難道這一切你要怪到我頭上?」夏侯至聲音蒼白如死,他情緒瞬間變得激烈起來,咬牙切齒的,似乎要把每一字都嚼碎了再吐出來。
「董昭的摺子,只彈劾了你嗎?平叔、公休、還有我,我們哪一個不是在家沉寂良久?公休甚至被逐出了洛陽城!你說太傅,太傅功高震主,你們姓桓!哪朝那代,不提防這樣的臣子?桓行簡,日後易地而處,你若面對太傅這樣的臣子,你又當如何?你覺得自己鬱郁不得志,就要謀逆?」夏侯至忽猛地揪住他衣領,一拽,將他拉到臉前,兩人迫近,足夠看清楚對方臉上每一寸的憤怒和暴烈,像是壓制多年的毒液,這一刻,終將噴發。
「桓行簡,只有你的青春被辜負?」夏侯至臉漲的發紫,君子失態,不過,沒關係了,此生他要盡情失態一次。
兩人像一對被時間傷害透頂的獸,無從解脫,唯有狠狠攻擊對方方可發泄心中怨毒,「你少給自己找藉口了,我可以告訴你,我夏侯至光明磊落從未變過。不錯,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十年木橋會斷,河水會幹,芙蓉花也許變作斷腸草,可我十年前是什麼人,十年後還是什麼人,倒是你,天生反骨,陰毒無情,我這一生上對得起君父,下對得起妻兒,唯有清商,將她錯付於你……」
說到此,他終於熱淚直流,臉上不見仇和恨,只余悲戚,無盡的悲戚。
桓行簡衣領被他揪得變形,目光陰冷至極,抬起手,攥緊了夏侯至的手腕:「我陰毒無情?我娶清商難道是為了日後殺死她的嗎?我父親出仕時,難道就是為了日後當亂臣賊子的嗎?好一個十年芙蓉花變斷腸草,夏侯至,你十年前想到今天是這樣?還是你覺得我十年前就料到今日你我是這個樣子?」
聲音極力克制,可聽起來依舊像野獸的陣陣咆哮,迴蕩在這幽幽的囹圄間。
光陰呼嘯而來,夾雜著數不清的少年高蹈、宦海沉浮、物非人非,老莊斷續破碎的句子被歲月的浪潮反覆沖刷,最終消失在青春的河裡。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有的人此生已盡,有的人還要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
夏侯至怔怔看著他,兀自呢喃:「我記得,青龍五年你我相約有一日要去鄴城西郊狩獵,挽良弓,騎駿馬領略一把昔年建安風骨……」
那是魏武帶著文帝和陳留王打獵的地方,流下詩文無數。
他們的父親,都曾是文皇帝喜愛的臣子。
文皇帝可知他喜愛的臣子最終要竊取他的江山?
「鄴城是麼?」桓行簡揶揄一笑,提醒他,「現在鄴城禁著什麼人你不清楚?」
誅殺王凌後,太傅桓睦將魏皇室宗親羈押在鄴城,不准他們與外人結交,實為軟禁。
夏侯至看看他,兩人之間徹底沒話可說了。
彼此的喘息聲,也隨著各自的放手而漸漸平穩下來,雙方都以為,也許兩人該打一架的。
地上狼藉的酒液都快幹了。
桓行簡已經忘記自己愛慕建安風骨的年代,他不必如此,因為,他要開創屬於自己的時代。
「我有一事,還要告訴你,」桓行簡整了整衣領,心中激盪的風雲,或者說,心中的那頭猛獸又無聲走進了叢林深處,「柔兒很掛心你,她什麼都知道了,不過,我答應了她來見你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