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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還有事?」
「阿兄,」桓行懋忍不住上前,「看在昔日情分上,饒了太初吧。當年……」
他的眼淚都到眼眶邊上了,馬上決堤,桓行簡冷靜抬首看他:「子上,是我昨天的話不夠清楚?」
「就算不是為了昔日情分,以太初的聲名,你殺了他,輿情洶洶,與我桓家又有幾分好處?太初自長安返京後,外不結交朝臣,內不蓄養姬妾,他都到如此田地了,阿兄何必要非要置他於死地?」桓行懋素來敬重兄長,尤其自太傅病去,長兄如父,那份恭敬更是愈發深刻。此刻,罕有地想掙一掙。他白淨的臉上,多了幾分粗糲的風霜,喉嚨間,則像卡了一塊隴西大地早結的寒冰,浸骨的涼。
桓行簡拿起硃筆,心平氣和地垂首勾畫起來:「看來,士季的話你是沒聽明白。太初是什麼人,我們一道在這洛陽城裡長大的,你不清楚?他是宗室里最有名望的人,他的父親是文帝的貴臣,就是太傅也比不上。李豐為什麼會找上他?你以為,太初真有本事推翻我?裴楷說他這個人,是『肅肅如入宗廟,但見禮樂器』他當個太常掌祭祀才是最適合他的。不過,不管他有沒有本事,他都是個好由頭,他是反對我桓家的最好利器,在這廟堂之上,只要想反我桓家拉上夏侯太初是最好的選擇,他一日不死,那些人就會一直蠢蠢欲動。我說這麼多,你明白了嗎?」
聽得明白,那又如何呢,桓行懋恍惚想起嘉平年間的某一個春日,院子裡,那架葡萄正抽著新嫩的綠芽,生機勃勃。少年春衫薄,他無賴躺在葡萄架下翻書,一錯眼,就見一襲青衫的太初含笑來拜訪,他一開口,神色清明極了:「子元何在?」如春風風人。
有那麼一剎,他覺得大家都可以永遠少年不老不死。
太初的風采,唯有兄長可比擬,不過,那已是嘉平年間的舊事了。
葡萄架來年依然會發芽,可太初,還是要死了,桓行懋心裡悲涼地想到,他擦去眼淚,靜靜道:
「弟回長安了。」
「嗯,路上小心。」桓行簡很自然地表達了下自己的關懷,頓了一頓,補充道,「我希望你日後不要太感情用事。」
桓行懋只覺滿嘴苦澀,他嘶啞地應了聲。
當晚,洛陽城開始淅瀝起雨,沒有跟衛毓打招呼,桓行簡披了氅衣,乘馬車,在廷尉大牢的後牆停下了。
他讓石苞在外頭相候,撐一把油紙傘,手裡,似乎還拎著什麼走進了雨幕。
獄官見這年輕的貴公子乍然出現,心中疑惑,他只是淡淡道:「我要見夏侯至。」
獄官對他態度十分恭謹,為難道:「郎君,沒有長官的旨意,我等不敢隨意放人進來。」
桓行簡點了點頭:「我知道,爾等暫且迴避,我只是有幾句話想跟罪人說。」
這獄官今日當值,偏是個異常較真的,還在阻攔,桓行簡併不動怒,吩咐道:「衛毓此刻應該散衙了,你去看看,他若是在,就說桓行簡來探監,讓他放行。」
啊,這個名諱,獄官先是一驚再咂摸著眼前人直接稱呼長官姓名……腦子很快轉過來,忙朝他深深一揖:「屬下不識大將軍,還請……」
「罷了,你恪盡職守,應該的。」桓行簡一揮手,示意他帶路。
牢獄裡氣味不好,獄官小心指引,唯恐熏到了貴人惹他不快,幾次意欲開口,看他神色,尋常得很,便只管一路將他帶到深處。
牢鎖發出陣陣聲響,裡頭的夏侯至聽到聲響無動於衷,只是闔目安坐,高窗那,沒個遮擋,淒淒冷冷的雨便似揚灰一般飄灑進來,落在臉面上。
其實,窗子那是有株榆樹的,每逢春深,總有一枝蔥鬱會伸進來,為這晦暗囹圄作一抹哀艷點綴。眼下時令,草木凋零,榆樹只剩一身的枯枝敗葉。
「太初。」桓行簡放了傘,袖管下,是一壺清酒。
夏侯至終於睜眼,他頭冠依舊戴得端正,衣角不過沾了些許灰塵,可那鬢角,不知是誰幫他修的乾淨體面。
名士有名士的死法。
桓行簡進來,像是分毫不在意,一撩袍,盤腿坐下,看看四處,從小案上尋了個看起來潔淨明亮的瓷碗,開始倒酒。
酒液傾注,泠然清脆。
此情此景,像極他們的少年時代,嬉笑於一室,兩相對坐,只不過如今你身陷囹圄,道盡途窮,我則肅肅清舉,霸業加身。桓行簡執壺的姿勢不變,夏侯至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那少年時的旖旎時光仍潑灑在煌煌洛陽城,仿佛那人筆墨一轉,和著翰墨清香浸滿桃花青山,淋漓的尾鋒仍足顯風流。慘綠少年,霞姿月韻,座上連璧寒木春華,浮白載筆,彼時他們尚不曾玉簪珠履,紫綬金章,不過是一個個的翩翩少年郎,驅車上北邙,走馬銅駝街。
「你瞧平叔,他說唯幾也能成天下之務的是你子元,唯深也能通天下之志的是我,聽起來還不錯,是麼?」年少的夏侯至頭一偏,貼在桓行簡的耳畔輕笑,就是這樣的冬日,他呼出的熱氣,讓桓行簡脖間一暖,素來矜持自重的桓行簡只笑而不語,噙酒而視,頓了頓,方難得促狹地回應了夏侯至,「乍聞是不錯,可平叔這招,是為了拿你我襯他呢,太初不知道最後一句嗎?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平叔覺得自己神著呢畢竟手有如椽大筆,身負墳典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