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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是了,先帝年間那些浮華友人們,一個個的,都是如此風采,就是炙手可熱的大將軍桓行簡,同樣是其中領袖。那些耳熟能詳的姓名,噙在心間,順著晦暗歲月這麼一一滑過,衛毓突然警醒,尚書楊宴墳頭的青草已經枯榮幾度了。

    桓行簡少年時代交遊的名士們,時至今日,夏侯太初一死,便是徹底收拾得乾乾淨淨了。衛毓一陣心悸,大將軍殺起舊友來毫不手軟,這樣的酷烈,無人能及。可是,當初那些貴胄子弟中能得夏侯太初青眼的,不過幾人,他同大將軍,也曾年少交好無話不談……

    備好筆墨,衛毓把亂了思緒止住將左右屏退下去,執了筆,有意輕咳兩聲,夏侯至便緩緩睜開眼,看了看他,用一種很平靜的語調說道:

    「李豐確實來找過我,想要刺殺大將軍,我是知道此事的。除此,我沒什麼好交待的。」

    手一抖,懸在狼毫上的墨無聲滴墜下去,洇成不規則的一片,執慣筆的人也有如此不穩的時候。衛毓惶惶的,半張著嘴,喃喃反問:

    「太常知道李豐的計劃?那,那國丈、黃門監合謀立冬宴那日……」他徹底失去了往日判案的鎮定從容。

    「這些,我就不知道了。」夏侯至在進來的時候,同被關押著的這些人打照面時,才明白,李豐原來隱瞞自己太多,當真只是借他之名而已。奇怪的是,他心中無怨,亦無恨,淡漠得很。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則複雜的多了。

    衛毓緊張地將手底紙張撤去,這一慌,隨著他的動作,狼毫啪嗒一聲墜地,摔出一地的夜色漆黑。他滿頭是汗,忙又彎腰去撿,夏侯至有些憐憫地看他窘迫成這樣。

    「太常,在下,在下還有些細節要問太常,還請太常配合。」衛毓說這話時,他不敢目視夏侯至清澈的眼,眼前人,是洛陽城裡人人都想結交的名士,自是如雪白,如月皎,他是鐫刻在大魏洛陽城裡那一代人的符號。衛毓傷心透了,事實上,他生活里是個很克制很規整的世家子弟,他沒有恣意的青春,沒有璀璨的才華,他有的,不過是一行行端正方潤不會出錯的楷書。

    夏侯至看著拘謹的他,輕嘆一聲:「我沒有供詞可陳述,要說的,方才都已說清楚。稚叔,何人命你審案,你便按他的意思寫供詞罷。」

    衛毓錯愕,抬眸望他,結結巴巴的:「太常,可在下……」

    夏侯至神情里便流露出他天生的一段傲骨,語氣冷漠:「你走吧,我無罪可認。」

    衛毓不忍再看他,低下頭,伸出手一揖到底,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是,太常無罪可認,太常的罪名由在下來書寫。」他心想的是,日後青史罵名也自然是他衛毓來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退出來,回到前堂,握筆的手依舊不穩。衛毓苦笑,若父親在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怕要大發雷霆,他的父親,也做過太傅。若仔細追究,論門第,潁川衛氏是高於河內桓氏的,他們的父親在魏武朝風光無限時,桓氏尚未顯達。然而世事無常,誰也沒想到,太傅桓睦以七十高齡一舉發動政變,自此,洛陽換天。七十歲,衛毓有些出神,七十歲也許真的還可以做出許多大事,比如,他的父親在七十餘歲時生下庶弟,連帶著他的庶母,照樣一度把家裡鬧得雞飛狗跳……

    在衛毓艱難落筆想到庶弟時,牢獄入口,一陣騷動,一個身著華服與這牢獄格格不入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獄卒想要阻攔他,衛會輕佻笑了,他垂睫,很愛惜地撫摸著自己袖口,上面一絲摺痕都沒有,他像一隻漂亮的孔雀,立於此,心曠神怡地「唔」了聲:

    「不必大驚小怪,這個案子,是我兄長負責。我是奉大將軍之命,過來看看。」

    獄卒面面相覷,大將軍的子房,何人不知?洛陽城裡沒有人不知道大將軍府里有個年輕的謀士,是先太傅幼子,備受大將軍寵愛。

    衛會就這樣步履輕快地錯開獄卒,饒有興味負起手,眸光一斜,掃過兩邊那些木然的臉。直到,他認出些蓬頭垢面下似曾相識的人物,眼皮薄褶處,勾出一抹暢意的風流來,不由吟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可惜,可惜,成王敗寇,天地不再是失敗者的天地,只好做遠行客了,他輕薄的目光從大魏朝堂上也曾名重一時的人物身上迅速掠過,對方認出他,眼睛裡似乎一下多了難言的鄙視。

    衛會不在乎。

    不喜歡他的人很多,那又如何,大將軍喜愛他,人生真是太苦短了,衛會清楚,什麼人喜愛自己才最重要。

    他讓獄卒打開了牢門,聽到聲響,夏侯至慢慢轉過了身,他本凝神望著那扇高窗,有冷風灌入。

    衛會很愉快地盯著夏侯至,不急著說話,肆無忌憚的目光把夏侯至上上下下看了個遍。

    夏侯至一如從前,認出趙儼會葬時過來套近乎的衛會,他還是那麼冷淡。衛會渾不在意,施施然進來,四下看看,手指隨意地在骯髒到看不出顏色的破几上一過,灰印赫然,他嘖嘖道:

    「太常同大將軍昔年號稱『連璧』,今日美玉蒙塵,真是讓人不忍心呀。」他埋怨地瞪了眼外頭一臉唯唯諾諾的獄卒,「廷尉怎麼回事,也不知撿個乾淨的地方來安頓太常?」

    獄卒不知所措,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衛會一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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