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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52:55 作者: 蔡某人
兩個女孩兒借一步說話。
「我聽母親說,你要到洛陽去定親,再不回來的。」仙仙比嘉柔高出些許,說這話時,小鼻子一皺便要哭了。
嘉柔羞紅著臉默不作聲,瞧向腳尖,襦裙下露出一點新上腳的翹頭履。說到定親,少女心裡有模糊的悵然,說不清道不明,那心境,竟像是正月身上第一次來了癸水。
那時候姨母向她道喜,說她長大了。
「我還聽母親說,這個時令,洛陽城裡春來的早,比涼州早多了。你瞧,」仙仙手一揚,意在指城外那茫茫沙海,「春風不知幾時才到得了玉門關!」
邊城的黔黎,戈壁灘上的白骨,冷月如霜,駝鈴清出,黃沙和白雲混同著一色。每一年,這裡的春總要遲許久,過往的商旅匆匆。嘉柔把被風吹亂的發輕輕一撫,沖仙仙下頜微抬:「姊姊,春風會來的。草要發,花要開,這是上蒼降下誰也奪不走的恩賜。天底下哪兒都會有春天,洛陽有春,我們涼州便是晚些時辰,也總能一樣等來春天的!」
「可你要去洛陽了,」仙仙幽幽搖首,「日後,我再不能給你染鳳仙花,也不能再同你一道往城牆上去放紙鳶了。」
詞筆蕭瑟,寫不出少女們的惆悵若失。
嘉柔本強打精神不肯哭,終忍不住,腮上掛了淚:「我知道,」說著徐徐抬首,「人跟人就像這天上的雲,有聚有散。姊姊,我本就是從他鄉來的,不過客居於此,早晚要回去。姨母說父親在幽州一帶漫遊,我要先北上,復再南下……」
仙仙跟著哭:「我何嘗不知?即便此刻不作別離,日後,你我難道都不嫁人的?」順手把脖間一塊頂好的月光玉解下來送她:「你拿著,柔兒,這是於滇產的玉,月光一樣美,配你得很。」
玉色晶瑩,尚存幾分餘溫,嘉柔攥在掌心露半截紅繩扭頭跑向馬車,帘子一打,坐到裡頭卻傾出半個身子,握姨母的手:
「姨母,我去了,等你腿腳好了記得去洛陽城看我!」
「仙姊姊,等你學會了騎馬,記得修書給我!」
刺史夫人含淚狠心把嘉柔手指一根根掰開,隨後,囑咐又囑咐,侍衛凌空兜出記鞭響,馬車軋軋,順著官道一路出城去了。
手臂撐的酸極,直到姨母和仙姊姊的身影再瞧不見,嘉柔呆呆哭了。
她人長大了,姨母說,在這黃沙萬里地里耽擱不起。要尋一個鍾意的郎君,在那久違的洛陽城裡,有父親的故交舊友一家已通書信相候……
可涼州遠了呀,最最可親的姨母,仙姊姊,都遠了呀。嘉柔哭得眼腫,時不時的,要打起帘子再看看西涼大地。哭累了,昏頭昏腦地倚在僕婦崔娘的懷裡闔上了眼皮。
呼嘯的風裡,隱約有駝鈴聲、胡笳聲,她識樂,會吹羌笛,霜天冷夜裡最為蒼涼清絕。而月色下頭,起伏黃沙上駱駝棘里棲著禿鷲,安靜戍望邊城的夜,累累白骨,泛著凌冽的光,有胡人的,也有漢人的。
洛陽什麼樣兒的?她記得清,又好似模糊……
馬是好馬,從馬廄里點的可日行千里的良駒。車身一個顛簸,嘉柔驚醒,把眼一睜,借崔娘手臂起身靠在了側壁:
「嗯?到哪兒了?」
崔娘把她再一摟,笑看那雙惺忪的眼,捏她雪腮,愛憐說:「早著呢!我的姑娘呦,好生睡吧,睡吧啊?」
出玉門關,往東走,至敦煌,再往東去至酒泉,而張掖到武威這五百餘裡間,有數十條河流自祁連山脈而發,形成片片綠洲,也就有了百姓逐水草而居。祁連山頂則綿延著皚皚積雪,一眼望去,宛若人暮年白頭。
這一路,他們偶遇商隊,嘉柔打起帘子便能看見駱駝噗哈噗哈煽動著大大的鼻翼,戴白皮帽的胡人綠眼睛在她臉上一勾,友好笑了笑。嘉柔莞爾,知道那駝背上都藏著什麼,珍珠、香料、玉石、絲綢……無奇不有,忽想起關戍處守兵們口中的胡語,於是沖人清脆說:
「蘭闍!蘭闍!」
一群胡商便都大聲笑起來,那駝鈴聲,又慢慢隨笑聲一道遠了。春山茂,春日明,天上有鷂子盤旋,蒼穹澄明,嘉柔看它們在長草里落了影兒,緩緩滑過,不禁低聲吟哦起來: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幾度黎明破曉,暮色藏鴉,待途徑驛站,她們一行人不斷補充水糧,再去看風景:
春意漸顯,上有泆泆白雲,下有淵淵綠水,任春風長在百花。這一程大道平坦走得並不算辛苦,而長安在望,道旁乍現人家。
田間有農人身形,正忙春耕,嘉柔聽那小老漢操一口晉語唱得水靈,十分得趣:
「二月二龍抬頭,收拾褡褳線兜兜,牛馬會上走一走,一年農事不用愁。」
唱完一曲,手中牛鞭虛晃晃兜一記響,繼續快活高歌道:「三月昏,參星夕,杏花盛,桑葉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沒,水生骨。」
嘉柔記性好,只消一遍,已能跟著活潑潑唱出來,一顰一笑,人靈氣極了。
崔娘也凝神聽著,笑說:「眼下不覺,等到了洛陽可要換中原官話,柔兒,官話還都記得嗎?」
嘉柔笑眼彎彎:「記得,我在夏侯姊姊家裡過了三年呢,」說著噗嗤一笑,拿帕子掩住了嘴,「不光記得官話,還有人喜歡學驢叫呢,我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