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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00:07:15 作者: 蕭筱墨
    和傅瑛的聰慧和容貌一樣出名的, 還有他的體弱多病。

    傅瑛出生那一日,有雲遊的和尚敲響了傅家的大門,笑嘻嘻地和傅家的家主說「我觀貴府公子命格極陰, 縱有天縱之才, 恐也熬不到成年。」

    傅家的家主當即氣得命人趕走這瘋瘋癲癲的和尚, 只是看傅瑛隨著年歲的增長身子還是虛弱,到底把這話放在了心上, 對傅瑛更加縱容。

    十八年來,傅瑛活得恣意瀟灑。

    他身體不好卻還經常四處奔走。春日宴請賓客,夏日泛舟湖上,秋日去看楓葉滿林,冬日又穿上蓑衣帶著斗笠去寒江獨釣。

    時人都知道他再快活不過,可是只有貼身的奴僕才知道,夜深人靜時, 傅家的這位郎君最愛獨坐出神。

    他看著月亮, 目光遙遠得像是在懷念什麼人。

    傅瑛一直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

    仿佛是什麼很重要的人、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傅瑛經常在某一刻陷入恍惚, 覺得周遭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他偶爾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個羅盤,被命運撥動,循環往復。

    他被動前行,沒有記憶。

    他什麼都記不得,卻思念著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阿善」

    身後傳來其他郎君的笑鬧,有一個名字被人喊出,仿佛雷霆般響在耳畔。一向從容的傅瑛第一次亂了陣腳,他心中一跳,順著聲音的地方看去。

    旁邊的小廝見他似乎好奇,主動為他解惑「是剛到建安城的校尉之子,單字一個善。」

    「單字善啊」

    傅瑛的目光從不遠處那人俊秀內向的臉上划過,內心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他收回了目光,坐在位上,有些憊懶地笑了笑,半晌只淡淡「好名字。」

    十八歲那一年,傅瑛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十九歲生辰前一日,他就在屋內逝了。

    閉上眼睛前,他還有心情安慰自己的父母兄弟「人世在世,或有長或有短,或王侯將相,或布衣於市,歸途仍舊是這一字。我來人間走這一遭,已有萬般收穫,算是不虛此行。」

    傅瑛以為自己會就此消失於世間,可是再次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變成了沒有身體的鬼魂,而在他身旁,是對著他已經冰冷的屍體痛哭流涕的家人。

    傅瑛嘗試著去呼喊他們,但是無人應答。

    他嘆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穿過了牆壁的身體,終於死了心,安安分分地當自己的鬼魂了。

    只是傅瑛沒想到做人的時候礙於身體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成了鬼了,居然行動的範圍更小了仿佛有一堵牆,阻攔他離開傅宅。

    於是他縮在這一隅天地內,看著時光流逝,從父母過世到子孫成年,緊接著又是傅家沒落、王朝更迭。

    他被時光遺忘在這個角落,遺忘了三千五百二十七年。

    三千五百二十七年後,命運向他送來了最寶貴的禮物。

    曾經的傅家大宅被夷為平地,戴著黃帽子的工人們在這裡忙忙碌碌,建立起了一座住宅樓。午後的陰影處,傅瑛看著一個叫做戚善的女孩提著行李箱住了進來。

    傅瑛不喜歡自己的領地被人侵占,這些年陸陸續續嚇跑了很多人,可是他沒想到,這次來的新住客看著瘦弱白淨,可是膽子出乎意料的大。

    而且她看得到他、碰得到他。

    傅瑛漸漸覺察出,戚善於他是不一樣的。

    那是傅瑛三千年來唯一有色彩的一段時光。

    戚善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帶著一身溫暖的光闖入他的世界中,占據了他所有的目光。因為她的到來,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不畏黑夜。

    他只是習慣了黑夜。

    可惜這光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傅瑛冰冷的唇離開戚善的發頂,他的心臟處突然傳來一陣抽痛。他半是迷茫半是疑惑地捂住胸膛,有些訝異自己的心臟居然還能有知覺。

    這抽痛來得迅疾而猛烈,像是人硬生生把什麼從他身體裡奪走了。

    傅瑛低頭,愣住。

    只見剛才還睡在床上的戚善的身軀慢慢透明,他下意識要去握住她的手腕,那溫熱的人類體溫在他手掌一觸及過,接著消失。

    戚善不見了。

    一瞬間所有的記憶回籠。

    傅瑛指尖動了動,指尖的溫熱徹底散去。他站在原地,嘴唇緊抿,窗外的月光灑在身上,一向沒有知覺的身體忽然感到了寒冷。

    他想起來了。想起這已經是第三次錯過戚善了。

    他的人生仿佛困在了一個圓圈內,周而復始地清零又開始。這是他度過的第三個三千五百二十七年,也是他第三次沒有留下戚善。

    命運贈予他珍寶,卻沒告訴他快樂也有期限。

    他抱緊了這珍寶,拼勁全力,仍然只抱了滿懷的空氣。

    傅瑛垂首,安靜等待時光再次回溯,期待與戚善的第四次相遇。

    他想,總有一次,他能留下她。

    這一次,他沒等來第四次輪迴,而等到了一個與他做交易的神秘存在。

    「如果讓你放棄你千年的修為,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讓你重新遇到戚善,你願意嗎」

    「怎麼會不願意。」

    「哪怕戚善不認識你,甚至看不見你」

    「哪怕她不認識我,甚至看不見我。」

    反正失去了她,他的生命不過是漫長又單調的畫卷。現在,他要去找到那一枝只屬於自己的畫筆,來給這畫卷填塗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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