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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49:11 作者: 汐容
她品茶品得緩慢,動作熟稔,讓邱導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凌小姐對茶道也有研究麼?」
凌麟抿唇,放下茶杯抬眸,神色清澈地笑,帶些陷入回憶的溫柔,「祖父醉心於此,幼時曾學過一點皮毛。」
她真心實意地補充道,「卻遠不及祖父和邱導精專。」
本是一句阿諛奉承的話,偏偏她神色真摯,讓人想不受用都不行。
邱導沒再說什麼,低頭也吹了吹茶湯,卻並未飲茶。
凌麟看著導演持杯,看出他此刻也不知如何開口。
《虞姬》劇組面臨著難題,她是清楚的。
邱鳴已經年過六十,本是淡出影視圈無心再拍作品的,但這次遇見千載難逢的好劇本,加之邱導本身也喜歡這段霸王別姬的故事,才生出想要拍攝一部封山之作的念頭。
凌麟知道,很快邱導就要跟隨女兒女婿一家移民國外,這最後一部電影,也是想為自己深深迷戀的中國文化留下點什麼。
既然是如此意義重大的一部電影,邱導的要求自然不同尋常----
他希望能夠全部實景拍攝。
實景到每一個戰士、每一匹馬、每一寸房屋土地,都是真實存在的。
不用特效構建山水環境,不用建模完成打鬥場景,他要還原一個徹徹底底的霸王別姬。
而這也恰巧是她的夢想。
凌麟不願再多做彎繞,忽然對邱導笑著請求道,「剛才瞧見導演的兵器架上放著一把寶劍,恰好我學過一陣劍舞,不知道能否有幸借寶劍跳一段呢?」
這話說出口,就是明明白白希望試角了。
邱導手指頓了頓,放下茶杯後端坐在椅子上,看向眼前年輕姑娘堅毅的面龐,心中雖然複雜,卻還是點了點頭。
凌麟禮貌地點頭致謝,然後緩緩走了過去。
她今天穿了一襲紅色的長裙,裙擺垂落,隨著行走搖曳,站定在那柄寶劍前,她只垂眸看了一眼,手指卻不自覺先撫上了旁邊銀光泛冷的那杆長/槍。
她長發如瀑,微微露出側顏,纖長的睫毛在手指與長/槍接觸的剎那忍不住顫動。
像是飛倦了的蝶,終於落回自己前世今生的棲息歸宿。
邱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扶著扶手將身子坐直了起來。
她是虞姬啊……
是戀著西楚霸王,寧肯同生共死,也不肯碎他一分傲骨,不舍他半點為難的虞姬。
千百年後,即便面前擺著的,是她自刎時的寶劍,她還是要先撫摸曾被他緊握手中上陣殺敵的那桿槍。
霸王啊。
她百感交集,雖然沒有看過邱導手中的劇本,在她心裡,虞姬自刎的那夜,不需要有任何驚天動地的先兆----
他們被逼至烏江,退無可退。
前有百萬雄師,後,是江東父老。
天地之大,竟容不下一對項羽虞姬。
他整日地背著她嘆氣,自以為臉上那些愁苦都掩蓋得極好,可她無數次端著茶與他一門之隔,靜默站立,聽他痛苦地悲鳴。
她了解他的性子,寧肯戰死,也絕不向宵小屈服,絕不肯畏縮回江東,面對愚昧世人的指指點點。
更不肯,讓她受半點傷害。
她知道,她都知道,可----
他是西楚霸王。
是戰無不勝的神話,威風蓋世的英雄,手中紅纓槍單挑敵軍千百人,一騎絕塵無人敵的項羽。
他是她的天,是她的王。
她曾多少次奔馳出軍營,迎接凱旋歸來的他,他身後是千萬誓死效忠的兄弟,旌旗獵獵聲響連天,她一頭扎進他寬闊的懷抱,被他大笑著擁住。
披風在他背後飄揚,他將她舉起,滿臉的意氣風發,告訴她,「我們又贏了,虞姬!」
他是不敗的神話,她怎麼捨得看他如此為難。
於是那一日,她如常笑著問他,「大王可是無趣?妾為你跳支舞罷?」
他再痛苦,從不肯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依舊對她溫柔頷首,將手撫了撫她的面龐。
於是虞姬起身,拔劍出鞘。
烏江水灑滿月色,月影被水波漾得破碎又嫵媚,兩人的馬在一旁低頭小憩,這一方天地萬籟俱寂。
濤濤水聲就是泠泠琴音,綿綿夜風是悲愴胡笳,她的手指握緊刀鞘,開始隨風而舞。
她嫣紅的裙擺散開,落在蔚藍的河畔,青翠的平原,顏色交織得生動艷麗,讓人移不開眼。
他坐在那裡,靜靜欣賞她的舞姿,心中的悲慟一寸一寸攀升。
她是這樣好的虞姬,無怨無悔地去國離家跟著他,他卻護不得她周全。
他恨世事,更恨自己。
可她翩翩舞得灑脫又決絕,長發與衣袂飄揚,舞動成一朵盛放的紅蓮。
最後一個舞步,她將身側的寶劍再次緩緩提起,旋轉中翻動玉腕,冰寒鋒利的劍刃就橫亘在了她纖白的喉間。
邱鳴心頭震動,眼前紅裙姑娘那雙眼笑中含淚,不舍、牽掛、愛戀,卻獨獨沒有後悔。
她不悔。
她將她一腔洶湧的愛意都化成業火,燒得彤色盈天。
寶劍的冷光映入他的眼,她甚至不需要再贅敘什麼「願君保重」的別言,自刎的動作同她的舞姿完美相融,毫無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