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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一談正事,兩人立刻自然起來。藍忘機道:「大火。」
魏無羨道:「還有?」
藍忘機道:「煙花之地。」
據那老闆娘所說,衣行老闆一家經歷的異象是房子裡到處都能看到赤|luǒ著抱作一團的人,什麼地方會是這樣的?煙花之地。後來住進客棧的人晚上會做房子著火、焦屍翻滾的噩夢,說明這個地方曾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
活活燒死,是極為痛苦的一種死法,因此,時隔多年仍留著一部分死者的殘魂在影響此地。那老闆娘是八年前搬來這座城的,她來時首飾鋪子老闆棄店離去,然而她並沒提到這場大火。這火起的要更早,恐怕還遠在首飾鋪子開張之前,至少有十幾年了。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魏無羨道:「所見略同。還有,不光是煙花之地,還是個挺風雅的煙花之地,一樓大廳里總是有人彈琴,彈得還相當好。二樓用來,嗯,辦事,所以衣行老闆一家看到的摟抱人影都在上層。」
藍忘機道:「猜測。仍需驗證。」
魏無羨道:「那是。不過找誰驗證?那老闆娘八年前就來了,尚且不知道大火的事,否則她肯定一股腦全說了。問這夥計也肯定是不行的。」
正在這時,一個彎腰的人影邁進客棧來。隨眼一看,又是白天那名布衫老者,魏無羨心道:「這人還真捧這客棧的場。」
誰知,那名夥計並不領qíng,一見他進來,翻了個白眼。
藍忘機道:「他。」
魏無羨也隨即想到了,這名老者年紀夠大,若是本地人,必然知之甚多,多半能問出點什麼來。
那布衫老頭在附近一張桌子上坐了,道:「要一壺茶。」
因為魏無羨和藍忘機要了二樓的房間,夥計剛才開了鎖,臨時匆匆打掃了一番,剛做完事,滿心不快,假裝沒聽到。那老者又道:「要一壺茶。」
夥計道:「沒有茶。」
那老者慍道:「怎麼沒有?」
夥計譏笑道:「沒有就是沒有。每次都要一壺茶坐著喝一整天,我們這兒的花生米不要錢很好吃是吧!」
那布衫老者正是因為貪這個便宜才來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又怒又窘。魏無羨忙道:「這裡有這裡有,老人家您到這邊來,我們請你喝茶。」
那夥計瞅他們一眼,不敢再說什麼。布衫老者得了個台階,立刻順著下了,坐到這邊桌上,嘆氣不止,感謝他們。魏無羨搭訕套話的本事嫻熟,往來幾句,很快打得熱絡,問到重點。那布衫老頭也拿起了筷子,全然不嫌棄菜里的焦屍氣味,邊吃邊道:「我?我在這條街上都住了三十多年了,誰比我更熟悉這裡的事?」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jīng神都來了。他立刻道:「三十多年?那可真是夠久的。這間客棧都沒三十多年吧。聽說這裡開過首飾鋪子,開過衣行,這麼說您都見過了。」
布衫老頭道:「它最風光的樣子我也見過哩。」他壓低聲音,道:「你們是不是要在這裡住?我告訴你們,別。之前二樓上了一把鎖你們看到了嗎?」
魏無羨也壓低聲音:「看到了。那到底怎麼回事?」
老頭道:「十幾年前,這個地方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只怕是都還留在這兒呢。」
和他們的推測完全一致。
魏無羨道:「起火的是什麼地方?」
老頭道:「思詩軒。」
這名字乍一聽,還以為是吟詩作對、詠雲賦月的風雅之地,怎料想是勾欄之所。魏無羨故意道:「思詩軒?書畫閣嗎?」
老頭道:「不是!是jì坊。原先不叫這個名字的,不過後來出了兩個大紅的姑娘,就用她們的名字湊在一起,改了個新的名字。一個叫思思,一個叫孟詩,合起來就是『思詩』。」
聽到這裡,藍魏二人都是目光一凝。
魏無羨道:「孟詩?這名字像是有點耳熟。」
布衫老者道:「那是當然。孟詩當年在雲夢也是紅過幾年的,彈琴寫字畫畫,還會作點詩,沖她名聲來的人多得很,有些管她叫做『煙花才女』。」
果然!
金光瑤是雲夢人,他是在自己母親死後才北上投奔金光善去的,之前隨母姓,姓孟。雖然經過金光瑤刻意的磨滅痕跡,大多數人都不清楚那位煙花才女的全名,但一聽到姓孟,就有所懷疑了。沒想到竟然真是她!
布衫老頭說完,看了看魏無羨,又搖頭道:「不對,也不像。孟詩紅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也沒紅得透出雲夢去,現在也沒什麼人記得她了。你年紀不大,應該不知道她。」
魏無羨信口胡謅道:「我知道。我有個伯父,當年仰慕過孟詩姑娘,如痴如醉,天天跟我們講她的事。後來她嫁了人,那伯父喝得大醉,那叫一個傷心。」
布衫老者果然上鉤,道:「誰說她嫁了人?」
魏無羨道:「沒有嗎?那我怎麼聽我伯父說她連兒子都生了?」
布衫老者道:「她倒是想嫁,遇到那個男的的時候她都二十多歲了,年紀不小了,再過幾年肯定就不紅了,所以她才拼著被責罵也非要生個兒子,不就是想脫身。可那也得男的肯要。」
魏無羨道:「怎麼,那男的連兒子都不要?」
布衫老者把一盤菜都吃完了,道:「我聽說那男的是個修仙世家的大人物,家裡肯定有不少兒子。什麼東西多了都不稀罕的,怎麼會留心外頭的這個?孟詩盼來盼去盼不到人來接他,只好自己養了。」
和莫玄羽的母親莫二娘子如出一轍的想法、如出一轍的命運。天底下有多少女子都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指望母憑子貴。與其嘔心瀝血花那諸般心思,還不如多關注自己。然而魏無羨想不明白,縱使金光善不願意把孟詩帶回金麟台,但給一個煙花女子贖身,給她一筆錢養兒,對他而言是很容易的事qíng。為什麼連這舉手之勞都不肯做?
他道:「嗯,那倒也是。這孩子聰明麼?」
布衫老頭道:「這麼說吧。我活了這五十幾年,還沒見過比小孟更聰明伶俐的孩子。孟詩也是有心教好他,把兒子當富貴人家的公子養,教他讀書寫字,什麼禮儀,送他上學,還到處買一些劍譜啊秘笈啊給他看。大概還是不死心吧。」
如此說來,他們現在身處之所,前身就是當年金光瑤長大的地方。
布衫老者接著道:「小孟十一二歲的時候,孟詩還想效仿一個什麼典故,給他換個地方住,好好學。但是她賣身契還在思詩軒,就只把小孟送到書館裡住。但後來小孟又自己回來了,說什麼都不肯再去了。」
☆、第94章 寤寐第二十 5
魏無羨道:「孟母三遷。」
這就是孟詩要效仿的典故。可娼jì之子,在那書香之地,自然格格不入,受人輕rǔ。遷到哪兒都沒用。
孟詩猜到兒子必然是受了欺負,可再三追問,兒子也不肯開口說到底是受了什麼欺負,只得嘆息作罷,讓他繼續住在思詩軒,平時在一樓做些清掃和跑腿的雜事,一邊繼續用功。
然而,不光外邊的人瞧他們不起,連jì坊裡面的人都瞧他們不起。孟詩執意生子時已二十多歲,對於風月場女子而言已是大齡,產子後氣色體態都受損,孟瑤長到十幾歲後更是色衰,不復當年容光,只有靠昔年那一點所謂的「才女」名氣勉qiáng吃老本,才有些人出於好奇肯賞臉。
煙花之地中,像孟詩這樣的女人最是麻煩。讀過點書,識字斷文,有才傍身,然而才是微才,只是吸引嫖|客的噱頭,並不足以支撐她另謀生路。沾了些書卷的人總是有那麼股莫名的清高勁兒,總不甘放棄那一點念想,不甘淪陷於此,可一紙身契卻牢牢握在他人掌中,難免格外苦悶,滿心煎熬。
就是這股子清高勁兒,惹得jì坊里的其他女子十分噁心她,當面背後都沒有好言語。同理,到這種地方來的客人偶爾看個十幾歲的嬌嫩少女矜持端莊,算是圖個新鮮別致,但要他們花錢看一個容顏憔悴的婦人諸般做作,那可就大大的不痛快了。早已沒有當年的紅火和身價,卻還認不清自己的處境,落得的便是如此下場和評價。
有一日,孟詩不知拒絕了一名嫖客什麼樣的要求,惹得他大發雷霆。孟瑤在一樓大堂里送果盤,突然聽見二樓有杯盤盞碟破裂之聲,一把瑤琴翻滾著飛了出來,落到大廳中央,一聲巨響,摔得四分五裂,把幾張桌子上飲酒作樂的人嚇得破口大罵。
孟瑤認出這是自己母親的琴,一抬頭,見一名大漢揪著自己母親的頭髮從一間房裡出來,連忙衝上樓。孟詩捂著頭皮,拼命把衣服往肩上拉,見兒子跑過來,忙道:「我讓你不要上樓的,下去,還不下去!」
孟瑤去掰那嫖|客的手,被一腳踹中小腹,骨碌碌滾下了樓,惹得一片驚呼。孟詩「啊!」的大叫一聲,立即又被那客人拽住頭髮,一直拖下樓,扒了衣服,扔到大街上。
離去之前,那客人往她赤|luǒ的身上吐了一口口水,罵道:「醜人作多怪,老jì還把自己當新鮮貨!」
孟詩惶惶地伏在大街中央,不敢起身,只要她一動就會被看個jīng光。歡場女子通常是不怕人看的,可她就是過不去這個坎兒。街上行人又是驚奇又是興奮,yù走不走,yù留不留,戳戳點點,眼放jīng光。思詩軒里的其他女郎則吃吃低笑著,幸災樂禍地給身邊的客人講這láng狽的老女人是怎麼回事。
只有和孟詩同期成名的思思看不過去了,扭身出了門,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罩在孟詩身上,扶著她踉踉蹌蹌地進了大堂。迎面撞上jì坊主人走出來數落:「老早就叫你改改了。端著個架子給誰看?吃苦頭了吧,長些記xing!」
孟詩羞愧得不敢抬頭,低著眼睛去找兒子。孟瑤被那一腳踢得好一會兒都緩不過勁,趴在地上要起不起。思思一手拽一個,將母子二人拉起來走了。
布衫老者又散散講了些別的,最後,道:「都是舊事啦。名字雖然叫思詩軒,但思思年紀大了也被轉賣了,孟詩也死了,她兒子也收拾東西走了。一天半夜不知是誰炭火沒看好,整座樓都被燒了。原先這地方做過什麼說著不好聽,後來的幾家店都不許別人傳,現在也沒什麼人知道了。」
魏無羨心道,那些店家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堵住民間的傳言流傳?只怕是金光瑤費了大工夫。那場大火的起因,也多半不是什么半夜炭火沒看好這麼簡單。想想金光瑤那位「好朋友」薛洋的行事風格,不難猜測。
不過,猜測畢竟也只是猜測,沒有證據。他和藍忘機一樣,不喜歡隨便把猜測當事實,然後唾棄一番。如果真是與金光瑤有故的舊地,那還不能對這間客棧的殘魂輕易出手,暫且留著,日後也許要從中求證一些東西。
魏無羨打量了一下樓梯。雖明知早已不是當年孟瑤滾下來的樓梯,仍忍不住心想:「嫖|客踢他,金光善的手下踢他,聶明玦也踢他。金光瑤還真是到哪兒都被人一腳踢下去。」不知該不該覺得好笑。
布衫老者一個人把他們都沒碰的幾盤菜吃完了,閒聊幾句,茶足飯飽地回家去了。快到戌時,老闆娘也應該給他們準備好酒食,該回去了。二人雙雙起身,那夥計瞪眼道:「你們去哪兒?不是要住宿嗎?我房間都掃好了,你們到底什麼意思?!」
魏無羨回頭笑道:「我看你還是別在這兒gān了,捲鋪蓋走人吧。你繼續留在這家店,生意會越來越差的。」
之所以衣行老闆和客棧老闆兩家所見到的殘魂幻象不同,與他們自身有關。聽轉述,那衣行老闆一家似乎膽小溫順,客棧老闆不知如何,但他請的夥計確是戾氣重、火氣大。活人的jīng氣神也會影響這些東西,有時你平和,它們便鬧一鬧玩一玩兒,嚇嚇人便算。可若是來人攻擊xing很qiáng,整個人都不友好,它們也會表現得很不友好。所以前一家是看到活chūn宮、聽到琴聲,這一家卻是滿地翻滾的焦屍。怨不得殘魂也會區別對待了。
回了那間小客棧,老闆娘說飯菜已經送上去了,魏無羨笑著謝了,和藍忘機一併上樓,進房坐下繼續談方才不便在外說的事。
魏無羨道:「其實我一直有點奇怪,就我的印象而言,金光瑤並不是一個衝動嗜殺的人。他主要是狡猾,能下狠手,但不會貿然動手。能不得罪就儘量不得罪。為什麼這次急著在亂葬崗上做這麼大的動作?簡直是bī世家們與他為敵。他就沒想過萬一不成功怎麼辦?」
藍忘機緩緩地道:「那封信。來的古怪,寫的高明。」
魏無羨懂。來的古怪,是指這封信恰恰挑准了一個絕好的時機送達,雖然它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寫的高明,是指信中列舉的條條罪狀,有的有證據,有的卻沒有。可寫信人把沒有證據的罪狀緊挨著有證據的放在一起,看信的人連著看下來,會有一種每一條都證據確鑿的錯覺。再加上怒火高漲,qíng緒激動,自然一古腦照單全收,盡信不疑。魏無羨和藍忘機提出可疑之處,在旁人眼裡反而會變成一種找茬作對的行為。
討論一陣,魏無羨對藍忘機道:「其實,倒不必太擔心你大哥。當時金光瑤什麼黑水都能往我身上潑,若是他真對澤蕪君做了什麼,推給我就行了,傳出來消息也不會只是重傷。我們只休息一晚,明天便繼續趕路去蘭陵探個究竟。喝完就睡覺。」
他最後一句接得自然無比,藍忘機微一點頭。魏無羨舉手正要斟酒,遲疑了一剎那,立刻告誡自己:「我只問他幾句話,絕不多做別的。只問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反正藍湛酒醒了什麼都不記得,絕不會耽誤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