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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魏無羨坐了起來。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湧起一股洶湧的恨意。
他一腳踹到溫寧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溫qíng嚇得一縮,握緊了拳頭,卻只低頭抿嘴。魏無羨咆哮道:「你殺了誰?你知不知道你殺了誰?!」
恰在此時,溫苑頭頂著一隻糙織蝴蝶從殿外跑進來,喜笑顏開道:「羨哥哥……」
他本來是想給魏無羨看他塗上了新顏色的蝴蝶,然而進來之後,他卻看到了一個猶如惡鬼的魏無羨,還有蜷在地上的溫寧,一下子驚呆了。魏無羨猛地轉頭,他還沒收住qíng緒,眼神十分可怕,溫苑嚇得整個人一跳,蝴蝶從頭頂滑落,掉在了地上,當場大哭起來。四叔趕緊勾著腰進來,把他抱了出去。
溫寧被他一腳踹翻之後,又爬起來跪好,不敢說話。魏無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瘋了一樣地吼道:「你殺誰都行,為什麼要殺金子軒?!」
溫qíng在一旁看著,很想上來保護弟弟,卻qiáng行忍住,又是傷心又是驚恐地流下了眼淚。
魏無羨道:「你殺了他,讓師姐怎麼辦?讓師姐的兒子怎麼辦?!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他的吼聲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傳到外面,溫苑哭得更厲害了。
耳中聽著小兒遠遠的哭聲,眼裡看著這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的驚惶姐弟,魏無羨的一顆心越來越yīn暗。他捫心自問:「我這些年來到底是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座亂葬崗上?為什麼我就非要遭受這些?我當初是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得到什麼了?我瘋了嗎?我瘋了嗎?我瘋了嗎!」
若是他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就好了。
忽然,溫寧低聲道:「……對……不起。」
一個死人,沒有表qíng,紅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這個死人的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複道:「對不起……
「都、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聽著他磕磕巴巴地反覆道歉。忽然間,魏無羨覺得滑稽無比。
根本不是溫寧的錯。
是他自己的錯。
發狂狀態下的溫寧,只是一件武器而已。這件武器的製造者,是他。聽從的,也是他的命令:屠殺所有敵人。
那時劍拔弩張,殺氣肆nüè,再加上他平時在溫寧面前從來不吝於流露對金子軒的不滿,在溫寧心底種下敵意的種子,是以金子軒一出手,無智狀態下的溫寧,便將他認作了「敵人」,不假思索地執行了「屠殺」的命令。
是他沒能控制好這件武器。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自負。是他,忽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不祥徵兆,相信他能夠壓住任何不良影響,相信他不會失控。
溫寧是武器,可他難道是自願要來做武器的嗎?
這樣一個生xing怯弱、膽小又結巴的人,難道以往他在魏無羨的指揮下,殺人殺的很開心嗎?
當年他得了江厭離饋贈的一碗藕湯,一路從山下捧上了亂葬崗,一滴都沒撒,雖然自己喝不了,卻很高興地看著別人喝完了,還追問是什麼味道,自己想像那種滋味。親手殺了江厭離的丈夫,難道他現在很好受嗎?
一邊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一邊還要向他道歉。
魏無羨揪著溫寧的衣領,看著他慘白無生氣的臉,眼前忽然浮現出金子軒那張沾滿了塵土和鮮血、髒兮兮的面容,同樣也是慘白無生氣。
他還想起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才嫁給了心上人的江厭離,想起了金子軒和江厭離的兒子,那個被他取過字的孩子,才一丁點大,才剛剛辦過滿月宴,在宴會上抓了他爹的劍,他爹娘都高興壞了,說這孩子今後會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說不定還是仙督。
怔怔地想著,想著,魏無羨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誰來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啊?」
☆、第77章 夜奔第十八2
從前只有旁人來問他,該怎麼辦。如今卻是他問別人,自己該怎麼辦。而且,沒有人能給他回答。
忽然,魏無羨脖子後方微微一痛,似乎被一根極細的針扎了一下,周身一麻。
他方才心神恍惚,失了警惕,這感覺傳來後,好一陣才知不妙,可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歪到了地上。先開始還能舉起手臂,可很快的,連手臂也摔到了地上,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溫qíng紅著眼眶,緩緩收回右手,道:「……對不起。」
原本以她的實力,是決計刺不中魏無羨的,可方才的魏無羨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才會被她冷不防得手。得手之後,溫qíng將他扶回了一旁的榻上,讓他躺下。
這一針扎得狠,扎得魏無羨腦子也稍稍冷靜了些,喉結上下滾動一陣,開口道:「你這是做什麼?」
溫qíng和溫寧對視一眼,一齊站到他身前,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見此qíng此景,魏無羨心中升騰起一股狂躁的不安,道:「你們要gān什麼?究竟想gān什麼?!」
溫qíng道:「剛剛你醒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在商量。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
魏無羨道:「商量什麼?別廢話,把針拔了,放開我!」
溫寧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仍是低著頭,道:「姐姐和我,商量好了。去金麟台,請罪。」
「請罪?」魏無羨愕然道:「什麼請罪?負荊請罪?投案自首?」
溫qíng揉了揉眼睛,神色看似平靜地道:「嗯,差不多。你躺著的這幾天,蘭陵金氏派人來亂葬崗下喊話了。」
魏無羨道:「喊什麼話?一次說個清楚!」
溫qíng道:「要你給個jiāo代。這個jiāo代,就是jiāo出溫氏餘孽的兩名為首者。尤其是鬼將軍。」
「……」魏無羨道:「我警告你們兩個,趕緊把這根針拔下來。」
溫qíng繼續自顧自道:「溫氏餘孽的為首者,也就是我們了。聽他們的意思,只要你jiāo我們出去,這件事就當暫且過了。那就再麻煩你躺幾天好了。這根針扎在你身上,三天效用就會消退。我叮囑過四叔他們了,會好好照看你。如果這三天裡有什麼突發狀況就……」
魏無羨怒喝道:「你他媽給我閉嘴!現在已經夠亂了!你們兩個還想gān什麼?請個狗屁的罪,我讓你們這麼做了嗎?拔下來!」
溫qíng和溫寧垂手站著,他們的沉默如出一轍。
魏無羨的身體無力,奮力掙扎無果,又沒人聽他的話,一顆心也忽然無力了。
他吼也吼不動,啞著嗓子,道:「你們去金麟台gān什麼?那個惡詛根本不是我下的……」
溫qíng道:「那個惡咒是誰下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窮奇道那一百多個人,確實是阿寧殺的。」
魏無羨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他自己都想不出「可是」什麼。想不出要用什麼理由來推辭,要用什麼藉口來開脫。
他道:「……可是要去也是該我去。縱屍殺人的是我,溫寧只是我的一把刀。拿著刀的人是我。」
溫qíng淡聲道:「魏嬰,咱們都清楚,我們去了,這事兒就完了。他們最想要的,是姓溫的兇手。」
魏無羨怔怔的看著她,忽然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怒吼。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江澄總是對他做的一些事qíng流露出極度憤怒的qíng緒,為什麼總是罵他有英雄病,為什麼總恨不得bào揍一頓打醒他。因為這種看著旁人非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非要自己去承擔糟糕的後果、勸都勸不住的感覺,實在是可恨至極,可惡至極!
魏無羨道:「你們究竟懂不懂?去金麟台請罪,你們兩個,尤其是溫寧,會是什麼下場?你不是最心疼你這個弟弟的嗎?」
溫qíng道:「什麼下場,都是他應得的。」
不是的。根本不是溫寧應得。而是他應得的。
溫qíng道:「反正,算起來其實我們早就該死了。這一年多的日子,算是我們賺的。」
溫寧點了點頭。
他總是這樣,旁人說什麼都點頭,表示附和,絕不反對。魏無羨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他這個動作和這份溫順。
溫qíng在榻邊蹲了下來,看著他的臉,忽然伸手,在魏無羨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這一下彈得十分用力,痛得魏無羨眉頭一皺。見狀,溫qíng似乎心qíng好了很多,道:「話說完了,jiāo代清楚了,也道過別了。
「那,就再見了。
「這話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不過,說再多次也是不夠的。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魏無羨躺足了三天。
溫qíng的計算確實沒錯,整整三天,不多一刻,不少一刻,三天一過,他便能動彈了。
先是手指,再是四肢,脖子……等到全身幾乎僵硬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之後,魏無羨從台階上一躍而起,衝出了伏魔殿。
那群溫家的人們這三天似乎也沒合眼,沉默地坐在那間大棚子裡,圍著桌子坐著。魏無羨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一路狂奔,衝下了亂葬崗。
一口氣衝下山後,他站在荒野之中,喘著粗氣,彎腰雙手撐住膝蓋,好容易才直起腰。然而,看著雜糙叢生的數道山路,卻不知道要往哪裡走了。
亂葬崗,他剛剛才從上面下來。
蓮花塢,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去了。
金麟台?
三天已過,此時再去,能看到的,怕是只有溫qíng的屍體,和溫寧的骨灰了。
他愣愣地站著,忽覺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去。
更不知道要做什麼。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這個念頭,三天之中,被他反覆否決過,但還是反覆出現著,揮之不去。
溫qíng和溫寧自己走了,也許,其實他心底對此是慶幸的。因為這樣,他就不必為難究竟應當做什麼抉擇了。因為他們已經給幫他做了,已經解決了這個麻煩。
魏無羨揚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低聲對自己吼道:「想什麼?!」
臉上火辣辣的,終於把這可怕的念頭壓了下去。轉而改想,無論如何,好歹要把溫氏姐弟二人的屍體骨灰拿回來。
於是,他最終還是朝金麟台的方向奔去了。
魏無羨若是想無聲無息地潛入一個地方,並不難。金麟台上很是安靜,竟然沒有他想像中的重重把守。四下搜索半天,並未見到可疑之處。鬼使神差地,魏無羨往金麟台後的寢殿走去。
像一個幽靈一樣在金麟台後方的寢殿群中游dàng著,見人就躲,無人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找什麼、該怎麼找,但是,當一陣嬰孩的哭聲傳來時,他的腳步一僵,內心有個聲音催使著身軀朝聲源之處走去。
哭聲是從一間廳堂樣的建築中傳來的。魏無羨無聲無息潛到門前,從雕鏤著jīng致花紋的木窗fèng隙間向里望去。
堂中置著一具黑沉沉的棺木。棺木之前,跪坐著兩個白衣女子。
左邊那個女子身形孱弱,這個背影他絕不會認錯。從小到大,他被這個背影的主人背過無數次。
是江厭離。
江厭離跪坐在一隻蒲團上,愣愣盯著面前那具黑得發亮的棺木。
嬰孩似乎就抱在她懷裡,還在發出細細的哭聲。
右邊的那名女子低聲道:「……阿離,你別坐了。去休息休息吧。」
江厭離搖了搖頭。
聽聲音,右邊這女子是金子軒的母親金夫人。魏無羨小時候,曾見過她帶著尚且年幼的金子軒來蓮花塢玩兒,後來也在各種宴會場合上與之打過照面。
這是個和她的好友虞夫人xing子頗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十分好qiáng,聲調總是揚得高高的。可剛才她說的這幾句話,聲音卻又低又啞,顯得很是蒼老。
金夫人又道:「這裡我守著就好了,你不要再坐下去了,會受不住的。」
江厭離輕輕地道:「母親,我沒事。我想再坐一會兒。」
半晌,金夫人緩緩站了起來,道:「你這樣不行。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來。」
她應該也在這裡跪坐很久了,腿腳發麻,站起來後身體微微一晃,卻立刻穩住了。轉過身,果然是那張輪廓有些剛硬的女子面容。
魏無羨記憶中的金夫人,雷厲風行,神qíng傲慢,周身貴氣,金光璨璨。容貌保養得極好,瞧著十分年輕,說是二十如許也有人信。而此時此刻,魏無羨看到的,卻是一個一身素縞,鬢染霜華的普通中年女人。沒有心qíng化妝,臉色灰敗,嘴唇上起著一層死皮。
她走過來yù推門而出,魏無羨立刻閃身,足底輕點,剛剛游上走廊的斗拱,金夫人便邁了出來,反手關上門,面目冷然地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面部肌ròu,似乎想做出如往常般威嚴的表qíng。
可是,這口氣還沒吸完,她的眼眶先紅了。
方才在江厭離面前,她始終不露分毫孱弱之態。然而一出門來,她的嘴角便垮了下來,五官皺縮,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這是魏無羨第二次在一個女人臉上,看到這種難看至極、又傷心yù絕的模樣。
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表qíng了。
魏無羨無意間握了握拳,誰知,指骨恰好發出「喀」的一聲脆響!
聞聲,金夫人立刻長眉倒豎,喝道:「誰!」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潛藏在斗拱旁的魏無羨!
金夫人眼神極好,看清了藏在黑暗之中的那張面容,臉上好一陣扭曲,尖聲喝道:「來人!都給我來人!魏嬰----他來了!他潛進金麟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