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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魏無羨最喜歡喝江厭離熬的蓮藕排骨湯。
他總是記得第一次喝到的qíng形。
那時,魏無羨才剛被江楓眠從夷陵撿回來不久。江澄養的幾條小奶狗被送給了別人,氣得他大哭一場。就算江楓眠好言好語溫聲安慰,讓他們兩個「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絕和魏無羨說話。
過了好幾天,江澄的態度軟化了些,江楓眠想趁熱打鐵,便讓魏無羨和他住一個屋子,希望他們能增進感qíng。
可壞就壞在,江楓眠一時高興,把魏無羨託了起來,讓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呆住了。虞夫人當場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因夫妻兩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門,這才沒來得及又多口角。
當天晚上,江澄便把魏無羨關在了門外,不讓他進去。
魏無羨拍門道:「師弟、師弟,讓我進去,我要睡覺啊。」
江澄在屋子裡,背抵著門喊道:「你還我妃妃、你還我茉莉!」
妃妃、茉莉,都是他原先養的狗。魏無羨知道江楓眠是因為自己才把它們送走的,低聲道:「對不起。可是……可是我怕它們……」
在江澄的記憶里,江楓眠把他抱起來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十次,每一次都夠他高興好幾個月。他胸中一股惡氣憋著出不來,滿心都是「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突然看到原本只屬於自己的屋子裡,被放著一套不屬於他的臥具,那股惡氣和不甘衝上腦門,將魏無羨的蓆子和被子摟起來,一股腦扔了出去,再次關上門,道:「你到別的地方去睡覺!這是我的房間!連我的房間你也要搶嗎?!」
魏無羨那個時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氣什麼,怔了怔,道:「是江叔叔讓我……」
江澄一聽到他提自己的父親,眼眶都紅了,喊道:「走開!再讓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來咬你!」
魏無羨站在門口,聽到要喊狗來咬他,心中一陣害怕,絞著雙手,連忙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叫狗!」
他拖著被扔出來的蓆子和被子,飛奔著跑出長廊。來到蓮花塢沒多久,他沒好意思這麼快就到處上躥下跳,路和房間都不識得,更不敢隨便敲門,生怕驚醒了誰的夢。想了一陣,走到木廊沒風的一個角落,把蓆子一鋪,就在這裡躺下了。
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來咬你」就越是響亮,魏無羨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裡翻來覆去,聽什麼風chuī糙動都覺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圍過來了,掙扎一陣,覺得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來將蓆子一卷,被子一疊,逃出了蓮花塢。在夜風中跑了好一陣,看到一棵樹,不假思索便爬了上去,手腳並用抱著樹gān,覺得很高了,這才心魂略定。
不知在樹上抱了多久,忽然聽到遠遠的有人軟綿綿地在叫他的名字。
這聲音越來越近,一個白衣少女提著一盞燈籠走來。魏無羨認出這是江澄的姐姐,默不作聲,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誰知,江厭離道:「是阿嬰麼?你跑到上面去做什麼?」
魏無羨繼續默不作聲。江厭離舉起燈籠,抬頭道:「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樹下了。」
魏無羨瞟了一眼自己的左腳,這才驚道:「我的鞋子!」
江厭離道:「下來吧,我們回去。」
魏無羨道:「我……我不下去,有狗。」
江厭離道:「那是阿澄騙你的,沒有狗。你沒有地方坐,一會兒手就酸了,要掉下來的。」
任她怎麼說,魏無羨就是抱著樹gān不下來,江厭離怕他摔了,把燈籠放在樹下,伸出雙手站在樹下接著,不敢離開,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無羨的手終於酸了,鬆開樹gān,掉了下來。
江厭離趕忙去接,可魏無羨還是摔得一砰,滾了幾滾,抱著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斷啦!」
江厭離安慰道:「沒有斷,應該也沒折,就是有點疼……我背你回去。」
她撿起魏無羨在樹下的鞋子,道:「鞋子為什麼掉了?不合腳嗎?」
魏無羨忍著痛出的眼淚,忙道:「沒有啊,合腳的。」
其實是不合腳的,大了好些。但是這是江楓眠給他買的第一雙新鞋子,魏無羨不好意思麻煩他再買一雙,便沒說大了。
寄人籬下,最害怕的就是給人添麻煩。
江厭離幫他穿上鞋子,捏了捏鞋尖,道:「是大了一點呀,回去跟你改改。」
魏無羨聽了,總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略有些惴惴不安。
江厭離把他背了起來,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一邊道:「阿嬰,無論剛才阿澄跟你說了什麼,你不要和他計較呀。他自己經常一個人在家裡玩,那幾條狗他最喜歡了,被送走了,心裡難過。其實多了個人陪他,他很高興的。你跑出來半天不回去,他擔心你出了事,急著去搖醒我,我才出來找的。」
江厭離其實也只比他大兩三歲,那時才十二三歲,講起話來卻很自然的像個小大人,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卻一直在哄孩子。她的身體很瘦小,很纖弱,力氣也不大,時不時晃一晃,還要停下來托一托魏無羨的大腿,防止他滑下來。
可是,魏無羨趴在她背上,卻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楓眠的手臂上還安心。
忽然之間,一陣嗚嗚的哭聲被夜風chuī來。
江厭離嚇得一抖,道:「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魏無羨手一指,道:「我聽到了,從那個坑裡傳出來的!」
兩人繞到坑邊,小心翼翼地探頭下望。有個小小的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臉,滿面的灰泥被淚水衝出兩道痕跡。
這個人哽咽道:「……姐姐。」
江厭離鬆了一口氣,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來找嗎?」
江澄只是搖頭。
他在江厭離走後,等了一會兒,坐立難安,gān脆自己追了出來。誰知道跑得太急,又忘了帶燈籠,半路摔了一跤,摔進一個坑底,把腦袋也跌破了。
江厭離伸手把弟弟從坑裡拉起來,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額頭上。江澄神qíng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無羨。江厭離道:「你是不是有話沒有對阿嬰說?」
江澄壓著額頭的手帕,低低地道:「……對不起。」
江厭離道:「待會兒幫阿嬰把蓆子和被子拿回去,好不好?」
江澄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經拿回去了。」
兩人的腿都受了傷,行走不得,此時離蓮花塢尚有一段距離,江厭離只得背上背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魏無羨和江澄都摟著她的脖子,她走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道:「你們這讓我怎麼辦呀。」
最終,她還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兩個弟弟運回了蓮花塢,輕聲叫醒了醫師,在他給魏無羨和江澄包紮治療完畢之後連聲道謝。
江澄看著魏無羨的腳,神色緊張。如果被其他門生或者家僕知道了,傳到了江楓眠耳朵里,江楓眠知道了他把魏無羨的蓆子丟出去,會更不喜歡他的。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麼只敢自己一個人追出去,而不敢告訴別人。
魏無羨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江叔叔的。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樹,所以才傷了。」
聞言,江澄鬆了一口氣,發誓道:「你也放心,今後看到狗,我都會幫你趕走的!」
見兩人終於達成了友好協議,江厭離高興地道:「就是應該這樣嘛。」
折騰了小半晚,兩人也餓了。江厭離便自己到廚房去,給他們一人熱了一碗蓮藕排骨湯。
香氣縈繞心間,至今不散。
魏無羨蹲在院子裡,把喝完湯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會兒稀星點點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藍忘機在蘭陵的樓台之上偶遇,他很努力地想營造一種和以往求學雲深不知處時一樣的氛圍,一直把話題往過去的那些事上引。
而藍忘機則在一直執拗地提醒他,回不去了。
可是,只要回到蓮花塢,回到江家姐弟身邊,他就能有一種仿佛什麼都沒改變的錯覺。
魏無羨忽然想去找找當年那棵被他抱過的樹。
他站起身來,朝蓮花塢外走去。沿路的門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點頭,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樣不肯好好走路的師弟們、那些會擠眉弄眼不肯老實敬禮的家僕們,一個都不在了。
穿過校場,邁出蓮花塢的大門,便是一片寬闊的碼頭。
無論白天黑夜,碼頭上總有賣吃食的小販。今天的小販賣的不知道是什麼,鍋里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無羨忍不住走了過去,正想開口詢問,忽然發現這名小販之旁,蹲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
這人抱著膝蓋正在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魏無羨的yīn影投了下來,這人猛地抬頭。
魏無羨雙目微睜,道:「你?」
☆、第70章 將離第十六2
金麟台。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於金星雪làng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藍曦臣隨手拂過一朵飽滿雪白的金星雪làng,動作輕憐得連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
他道:「花宴結束後這幾日,你在蘭陵城內四下遊走,可是見到了什麼?」
藍忘機道:「……」
藍曦臣道:「為何一直憂心忡忡。」
雖說這憂心忡忡,在旁人看來,大概和藍忘機的其他表qíng沒有任何區別。
藍忘機搖了搖頭,低聲道:「兄長,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拂花的手不伸出去了。他訝然道:「……帶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忘機蹙眉,心事重重地道:「嗯。」
頓了頓,他補充道:「帶回去……藏起來。」
藍曦臣登時睜大了眼睛。
他這個弟弟,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漸漸的xing子越來越沉悶,除了出去夜獵,就是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書、打坐、寫字、彈琴、修煉。跟誰都不愛說話,也就只是偶爾能和他多談幾句。可是,這樣的話,從他嘴裡脫口而出,也是頭一次。
藍曦臣道:「藏起來?」為什麼要藏?莫非是什麼罪人?
藍忘機微蹙著眉,仿佛並未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思索一陣,又對藍曦臣道:「他不願。」
藍曦臣道:「嗯……」
心中卻想:「忘機這是在向我求助?」
這時,金光瑤的聲音傳來,道:「這位公子,你走錯了吧。」
另一年輕的聲音道:「失禮了。我是……」
一聽到這個聲音,藍曦臣和藍忘機不約而同抬起了頭。只見前方的影壁之旁,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站在金光瑤對面。這男子見了他們兩人,霎時面色一白,報名字的嘴也打不開了。金光瑤卻接道:「我知道。蘇憫善,秣陵蘇氏蘇涉蘇公子,對吧。」
蘇涉微微一怔:「你記得我?」
自從屠戮玄武dòng底之事過後,蘇涉在姑蘇藍氏就抬不起頭了。他覺得被人看到那樣的一幕,心中很沒意思。不僅覺得別人看他微妙,他自己看自己也微妙。不久就申請脫離家族,輕而易舉地便成功了。
為挽回失去的顏面,他在she日之徵中頗為奮勇,結束後倒也有所收穫,自立門戶,依附於蘭陵金氏旗下。這樣的附屬家族不計其數,本以為沒什麼人識得他,豈知金光瑤只匆匆見過他一次,就把他的名、字、家族都記下了。蘇涉不由得臉色大緩。
金光瑤笑道:「那是自然記得的。請。這邊走。」
蘇涉又看了一眼那邊的藍氏兄弟,低頭匆匆入廳。藍曦臣和藍忘機都不是好在背後評頭論足的人,雖然蘇涉可評頭論足之處太多,他們也並不多言。
如果前幾日那場花宴是蘭陵金氏向所有家族開放的大宴,那麼這次,就是只邀請親密家族、內部成員和附屬家族的私宴。
藍曦臣和藍忘機依次入席,席間不便再繼續談論方才的話題,藍忘機便又回歸冷若冰霜的常態。經金光瑤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沒有設酒盞,只有茶盞和清清慡慡的幾樣小碟。姑蘇藍氏不喜飲酒之名遠揚,因此也並無人上前敬酒,一片清淨。
誰知,未清淨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làng袍的男子忽然走了過來,一手一隻酒盞,大聲道:「藍宗主,含光君,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此人膚色微黑,高大俊朗。嗓門十分嘹亮,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宴廳里四下敬酒,嗡嗡作響。
正是金光善胞弟之子,金子軒的堂哥,金子勛。
金光瑤知藍氏兄弟都不喜飲酒,趕忙過來笑道:「子勛,澤蕪君和含光君都是雲深不知處出來的人,你讓他們喝酒還不如……」
金子勛十分看不慣最近才認祖歸宗的金光瑤,心覺此人下賤,視他如無物,直接打斷道:「咱們金家藍家一家親,都是自己人。兩位藍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幾名附屬家族的家主紛紛撫掌贊道:「好!說得好!」
「真有豪慡之風!」
「名士本當如此!」
金光瑤維持笑容不變,卻無聲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xué,心道:「什麼自己人,什麼一家親,什麼豪慡之風,名士……qiángbī人飲酒,這不就是沒家教麼?」
藍曦臣起身婉拒,藍忘機則仍坐著,冷冷盯著金子勛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微微啟唇,似乎正要說話,忽然,一隻手接過了那隻酒盞。
藍忘機抬頭望去。
只見一身黑衣,腰間一管笛子,笛子垂著鮮紅的穗子。負手而立,丰神俊朗。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空空如也的盞底露給金子勛看,微笑道:「我代他喝,你滿意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