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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魏無羨道:「先探個虛實。」
他單膝跪地,俯下身,輕輕地對著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麼。忽然,一處土面微微拱了拱。
像是從黑色的泥土裡開出了一朵蒼白的花,一隻骷髏手臂緩緩地破土而出。
這小半截骷髏臂婉轉無力地揚著,魏無羨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壓得更低,長發自肩頭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張臉。
他將唇湊到這隻骷髏手邊,輕聲細語,然後靜默,仿佛在聆聽什麼,半晌,微微頷首,那隻手又縮成了一個花苞,重新鑽回地底去。
魏無羨站起身來,拂去身下泥土,面露奇怪之色,道:「這幾天陸陸續續抓了一百多人上來,在崗頂,都還活著。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經下山了。」
把人抓上來,自己卻下山了,著實怪異。
藍忘機道:「活著就好。」
魏無羨道:「對,活著就好。」
再往上走,迎來了一些破敗的房屋。
這些房屋大多很小,構架簡單,甚至簡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之人匆匆搭建而成的。有的已被焚燒得只剩下一個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側坍塌,保存最完好的,也有半邊被砸得稀爛。受了十幾年風chuī雨淋,無人照看,個個猶如衣衫襤褸、苟延殘喘的幽靈,沉默地俯瞰著山下來人。
自從山上之後,溫寧的腳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時,站在一座屋子前,又邁不動步子了。
因為,這是溫寧親手搭建的一座屋子。
在他離開之前,這座屋子還是完好的。雖然簡陋,卻是一個完好的遮風擋雨之所,住著他熟悉的人、珍視的人。
「物是人非」,好歹還有物是,可此qíng此景,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魏無羨道:「別看了。」
溫寧道:「……我早已經想到了。只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留……」
話音未落,殘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人形。
這條人形朝屋外蹣跚走來,那張腐爛了一半的面容bào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無羨拍了一下手掌,這具走屍渾然不覺有異,魏無羨這才從容退了兩步,道:「被yīn虎符控住了。」
已臣服於他的屍傀儡,不受yīn虎符控制。同樣的,已被yīn虎符cao縱的屍傀儡,也再不會聽從他的命令。規則就是:先到先得。
溫寧一步上前,咆哮著一把將它的頭顱擰了下來。隨後,從四面八方也傳來陣陣低哮之聲,黑色樹林裡,慢慢走出了四五十隻走屍。
這些走屍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數很是新鮮,身穿壽衣,多半就是最近各地失散的那些屍體。藍忘機翻出古琴,信手一撥,琴音如漣漪般四下散開,剛剛將他們包圍起來的走屍們霎時跪成一圈。溫寧雙手舉起一隻格外高大的男屍,將它拋到數丈之外,卡在一顆樹的枝頭掙扎不已。魏無羨道:「別跟它們糾纏,上山!」
三人邊退屍邊上山,也不知金光瑤這幾天拿著yīn虎符究竟瘋狂地召了多少走屍,一波接著一波,越往上爬,越靠近崗頂,越是密集,數量也越是多。參天的黑樹林上空,琴聲沖霄,群鴉亂飛。兩個時辰之後,他們才終於得到了一個休息的間隙,確認四周再沒有新一波的走失了,魏無羨這才坐在一頭被損毀的鎮山石shòu上,吁了口氣。
藍忘機收起了琴,從袖中抽出一柄長劍,遞給了他。
魏無羨側首一看,正是隨便。原來藍忘機一直把它收在乾坤袖裡。
他低頭看了看隨便,笑著把它接了過來,道:「謝謝。」
他拔劍出鞘,凝視了這雪白的鋒刃一陣,果斷又將它cha回去,佩在了腰間,仍是沒有用它的意思。
見狀,溫寧轉過了頭。藍忘機則凝視著他,魏無羨解釋道:「太多年不用劍,都不習慣了。」
扶著膝蓋坐了一會兒,魏無羨站起身來,三人又往上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了一座yù墜不墜、將傾不傾的的大殿。
亂葬崗是古戰場。
相傳古時,此山不叫亂葬崗,而是一座聞名海外的仙山。曾有一個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坐落於此。歷代派首有呼風喚雨之能,且身兼國師之職。宗門之間惡鬥頻繁,派首統治血腥殘bào,後該小國亦為他國侵|犯,舉國覆滅,歷經長達數十年的廝殺,這座山終於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原先的名字也湮滅於塵,只剩下「亂葬崗」三個字,為世人所銘記。
盛極一時的大宗門,也只剩下最初那位國師所建造的一座伏魔殿的廢墟,支撐了千百年。這伏魔殿雖經歷百年雨打風chuī,大半已成斷壁殘垣,而當年鼎盛之時的輝煌,仍可一窺。穹頂高聳,金柱參天,算得上氣勢恢宏。然而,它整個是歪的。
人說亂葬崗是一座屍山,漫山遍野,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個死人,此話不假。也正因如此,山中常有食屍甲出沒。食屍甲也就是收了妖氣浸染後妖化的穿山甲,以屍體和怨氣為屍,在土中掘食屍體,導致亂葬崗上坑多dòng多,伏魔殿一邊底下幾乎被挖了個穿,土質疏鬆,根基不穩,一側早已深陷入地。
他們原本以為,越往上走,越是扎手,豈料到了崗頂附近,卻再沒有走屍侵擾了。越是這樣,越是讓人不放心。魏無羨忍不住心生警惕:「就這麼一路簡單地殺上來,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三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謹慎地潛行,bī近殿外,沒有立即沖入殿中,而是先從外窺探殿內qíng形。
這伏魔殿甚為寬廣,容納千人亦不在話下。一百多個人,手腳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縛著,擠在大殿中央。
這一百多個人,竟然都要麼是品級頗高的門生,要麼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魏無羨心道:「把這些世家的心肝寶貝子弟們都抓來了,這第二次圍剿勢在必行。只是……」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江澄會不會又是那個領頭之人。
忽然,一個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說,你當時就不應該只捅他一劍,你為什麼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他聲音很小,但伏魔殿很是空曠,一開口就回音嗡嗡,是因根本不用偷聽,也能一清二楚。聞聲,魏無羨這才注意到,這名子弟身邊那個面色冷沉的少年,正是金凌!
金凌看都沒看他一眼,低頭不語。
一名少年惶惶地道:「他們已經離開快兩天了……究竟想怎麼樣?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最先開口的那名子弟又道:「還能想怎麼樣?肯定又是想在she日之徵里對溫家做的那樣,把我們煉製成他的屍傀儡,然後、再用我們去對付我們的家人,讓他們下不了手,讓敵人自相殘殺。」他咬牙道:「邪魔!真是卑鄙!毫無人xing……」
金凌突然冷冷地道:「你給我閉嘴!」
那名子弟愕然道:「你讓我閉嘴?你是什麼意思?」
金凌道:「什麼意思?你聾了還是傻了,聽不懂人話?閉嘴,就是讓你別吵!」
被捆了兩天,那名子弟早就渾身bào躁,怒道:「你憑什麼讓我閉嘴?!」
另一個還算冷靜的年輕聲音道:「咱們現在被綁在這裡,外面那麼多走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衝進來。這種時候你們也要吵架?」
藍思追竟也被抓來了。
被叫閉嘴的那名少年道:「是他先發瘋的!怎麼,你自己可以罵,就不許別人罵?!金凌,嘿,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斂芳尊是仙督,你今後也是?我就不閉嘴,我看你……」
金凌突然整個人撲了上去,腦袋撞到他後腦上,那名子弟痛得大叫一聲,罵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窩火著呢。你個有娘生沒娘養的!」
聽了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著不方便動手,他就胳膊肘和膝蓋並用,連連出擊砸得對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個人,那名少年卻是個往常總是前呼後擁的,朋友們一見他吃虧,立刻嚷道:「我來助你!」一齊圍了上來。藍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們捲入了群毆的洪流,一開始還能勉qiáng勸告「都冷靜、冷靜」,可錯挨了幾記肘擊之後,他痛得連連皺眉,臉越來越黑,大叫一聲,索xing也加入了混戰。
魏無羨和藍忘機都看不下去了,對視一眼,確定這伏魔殿內外應當沒有陷阱,魏無羨率先跳到伏魔殿前的台階之上,喝道:「都散開,散開散開!」
他這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幾乎震耳yù聾。扭打作一團的少年們抬頭望去,藍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個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一旁有人驚恐道:「你喜什麼?他們……他們是一夥兒的!」
魏無羨邁入伏魔殿來,將隨便拔|出鞘,隨手往後一拋,一道身影閃出,接住了劍,正是溫寧。
這群世家子弟又是一陣鬼吼鬼叫:「鬼鬼鬼鬼將軍!」
溫寧揚起隨便,朝金凌一劍劃下,金凌咬牙閉上了眼,豈知周身一松,捆仙索已被隨便的鋒芒斬斷了。
溫寧在殿中四下行走,斬斷捆仙索。被他鬆綁的世家子弟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內有夷陵老祖鬼將軍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無數嗷嗷待食的走屍,進退兩難,只得縮在大殿一角,眼珠一轉不轉盯著面無表qíng走來走去的溫寧。
藍思追那頭卻滿面明光,道:「莫……魏前輩。你是來救我們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們抓來的吧?」
雖是疑問句,可他滿臉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無羨心中一暖,蹲下來揉了揉他的頭,把他落難幾日仍一絲不苟的頭髮揉得亂糟糟,道:「我?我有多窮,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錢僱人。」
藍思追連連點頭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輩是真的很窮啊!」
魏無羨:「……乖。對方有多少人?這附近有埋伏嗎?」
藍思追道:「對方有好多個人!臉上都用黑霧遮擋看不清面容,繳了我們的劍,把我們扔在這兒之後就走了,已經快兩天了,好像是要讓我們自生自滅一樣。不過,這外面有很多走屍!時不時就能聽到它們在叫,不過暫時都沒進殿來。」
避塵錚然出鞘,割斷了捆著他的捆仙索。
藍忘機收劍回鞘,道:「做得好。」
意思是說,他能保持鎮定,臨危不亂,還信任他們,做得好。藍思追連忙起身,對著藍忘機站得端正筆直,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魏無羨就嘻嘻地道:「是啊,做的真好,思追啊,都會打架啦。」
藍思追一下子漲紅了臉,道:「那、那是……方才一時衝動……」
忽然,魏無羨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只見金凌手腳發僵地站在他們身後。
藍忘機立即攔到魏無羨身前,藍思追又站到了藍忘機前面,謹慎地道:「金公子。」
魏無羨從他們兩個人身後走了出來,道:「你們gān什麼呢?一個一個疊羅漢似的。」
金凌的臉色很是怪異,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似乎想說什麼話,可又開不了口,只是用目光盯著魏無羨的腹部,那個被他捅過一劍的地方。
正當雙方僵持著,突然,一道身影被重重摔入殿中!
魏無羨倒退兩步,被藍忘機扶住,定睛一看,道:「溫寧?」
溫寧翻身躍起,默默把手臂脫臼的骨頭粗bào地接了回去,魏無羨和藍忘機齊齊轉身。
只見江澄垂著手,站在伏魔殿前,紫電滋滋在他手下流轉靈光。方才,溫寧就是被他這一鞭子抽進殿來的。
難怪溫寧沒有任何反擊的意思。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過來。」
金凌失聲道:「……舅舅!」
黑樹林之中,緩緩走出身穿各異服飾的眾家修士。越聚越多,黑壓壓的一大片,密密擠著,將伏魔殿團團圍住。粗略數來,竟有一兩千人之眾。
這些修士,包括江澄,都是一副疲倦神色,周身浴血。那原本被捆住的一百多名世家子弟紛紛衝出伏魔殿,口裡叫道:「爹!」「阿娘!」「哥哥!」擁入了人群之中。
江澄厲聲道:「金凌,你磨蹭什麼,還不過來?想死嗎!」
金凌左看右看,仍是猶豫著沒有下定決心。魏無羨暫時沒空注意他,眼睛在人群之中飛速掃過,竟發現了兩個極其不對勁的地方。
藍啟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樣蒼老了不少,鬢邊竟出現了縷縷花白。
他看著藍忘機,道:「忘機。」
藍忘機低聲道:「叔父。」
卻仍是沒有站回到他身邊去。
藍啟仁再明白不過了,這便是藍忘機不可撼動的堅定回答。他神qíng失望至極地搖了搖頭,沒有再開口試圖勸誡。
一名白衣飄飄的仙子站了出來,目含淚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麼了?你……你變得不再是你了,明明從前你是與他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夷陵老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蠱惑了你,讓你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
藍忘機沒有理會她。
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遺憾地道:「即是如此……枉為名士啊。」
魏無羨道:「你們又來了。」
江澄冷聲道:「當然要來。」
蘇涉背著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剛回來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張旗鼓地刨屍抓人,想必我等也不會這麼快就又來光臨閣下巢xué。」
魏無羨道:「我分明是救了這些世家子弟啊,怎麼你們不感激我,反而要指控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