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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沒有佩劍,負手而立,與江澄並排站著,向這邊點頭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年輕時的自己的這種架勢,一陣牙根發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衝上去打自己一頓才好。

    藍忘機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

    江澄和聶明玦板著臉相視點頭,都沒什麼多餘話要講,糙糙招呼過後,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忘機,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肅地各說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並肩,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想了想,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時,他說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說的則是:「滾。你想死。」

    聶明玦的目光轉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出席名門世家舉辦的花宴,卻不佩劍出行,這是一件較為失禮的事。

    藍忘機淡聲道:「估計是忘了。」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忘機道:「不稀奇。」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後說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譏為邪魔外道,惹怒了這位魏公子,後來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劍,單憑這邪魔外道,也能一騎絕塵,教你們望塵莫及,所以後來都不怎麼佩劍了。真是年輕啊。」

    聽著自己當年的狂言妄語從別人口裡說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只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只聽藍忘機在一旁輕輕地道:「輕狂。」

    他說的很輕,仿佛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藍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麼還在這裡?」

    藍忘機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裡,我自然也在這裡。」

    藍曦臣道:「你怎麼還不過去同他講話?他們要走遠了。」

    魏無羨很是奇怪:「澤蕪君說這個gān什麼?難道這個時候藍湛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還沒看清藍忘機是如何反應的,突然,須彌座的另外一端傳來一陣怒斥喧譁之聲。

    魏無羨聽到自己的怒喝從那邊傳來:「金子軒!你有病嗎?!當初是誰不滿意這不滿意那,諸多怨言,現在又要來糾纏我師姐,你要臉嗎?!」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想起來了。原來是這一次!

    那頭,金子軒也怒道:「我在問是江宗主,又沒問你!我問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道:「說得好!我師姐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打聽個什麼?你別忘了你自己當初說過什麼話,都吃下去了?!」

    金子軒道:「江宗主----這是我家的花宴,這是你們家的人,你還管不管了!」

    藍曦臣還搞不清楚狀況,道:「咦?怎麼又吵起來了?」

    藍忘機的目光投向那邊,腳步卻黏在地上,過了一陣,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邁開步子,正要走過去,江澄的聲音傳了過來:「魏無羨,你閉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謝謝您的關心。這件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說。」

    魏無羨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來cao心!他誰啊他?」

    他說完便轉身走開,江澄喝道:「回來!你要去哪裡?」

    魏無羨擺手道:「哪裡都好!別讓我看到他那張臉就成。本來我就不想來,這裡你自己應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後,臉上逐漸yīn雲密布。金光瑤原本就在場中忙裡忙外,見人就笑,有事就做,見這邊出了亂子,又冒了出來,道:「魏公子,魏公子啊!留步!」

    魏無羨負著手,走得飛快。他臉色沉沉,誰都沒注意。藍忘機朝他走了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兩人便擦肩而過了。

    金光瑤追不上魏無羨,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這……這可如何是好?」

    江澄斂了面上yīn雲,道:「不必理他。他在家裡野慣了,這樣不懂規矩。」遂與金子軒jiāo談起來。

    聶明玦評價道:「魏嬰此人,行事太過隨心所yù,有失大氣。」

    聞言,魏無羨胸中衝上一股bào躁之氣。

    他奇怪道:「我怎麼會忽然bào躁?這種評價不是很正確嗎?」

    隨即他發現,這股bào躁之氣不是從他心裡傳來的,而是從聶明玦的胸中升騰起的。

    這場記憶中,聶明玦、藍曦臣和金光瑤坐在一座亭子裡。

    金光瑤面前橫著一把瑤琴,正在照著藍曦臣的指引撥彈。兩人一個教,一個學,順便閒談。金光瑤道:「我母親的琴彈得很好。」

    藍曦臣道:「你是跟她學的琴嗎?」

    金光瑤道:「不。她不教我。我看著學的。她從來不教我這些,只教我讀書寫字,買一些很貴的劍譜給我練。」

    藍曦臣驚訝道:「劍譜?」

    金光瑤道:「是的,劍譜。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劍譜,畫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姿勢。」他比劃了一下,藍曦臣笑著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著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賣得很貴。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就買,說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曦臣在琴弦上撥了兩下,道:「只是看著就能學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應該很快能學會。」

    金光瑤淺淺一笑,聶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氏的絕學之一,不要外泄。」

    聶明玦這是在出言警告,藍曦臣卻不以為意,道:「教給三弟,怎麼算外泄?而且我教給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並沒什麼大礙。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瑤請我幫你定心,但我大多時候在姑蘇抽不開身,不如就讓他學了,代替我給你彈奏。」

    這段時間,聶明玦的刀靈開始隱隱有狂躁之態。金光瑤每晚在蘭陵和清河之間來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怨言也無,大抵是感念此恩,聶明玦對他的斥責也逐漸少了一些。

    然而,魏無羨剛這麼想,下一刻,畫面一轉,就變成了聶明玦一掌劈金光瑤。

    魏無羨心道:「真是好景不長。他們又怎麼啦!」

    兩人站在金麟台的邊緣上,金光瑤閃身避過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打我一掌?」

    聶明玦不說話,胸腔里一股沉沉的火氣憋著沒有爆發,又是一掌。金光瑤又是輕巧靈活地一閃,道:「你何必這麼生氣?櫟陽常氏的滅門案,又不是我做的!」

    聶明玦厲聲道:「跟你做的有差別嗎?如果不是你向你父親舉薦薛洋,讓他得到重用,讓他肆無忌憚,他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父親讓他在gān什麼,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辯解道:「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親,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你現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麼跟他jiāo代?大哥,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幾年就……」

    聶明玦道:「再多幾年?現在你都有辦法保住他不丟命。只怕是再過幾百年,薛洋也還是活得好好的。永遠都只會把聰明用在這種不入流的心計上,你的話,已經失去信用了!」

    殺心。

    魏無羨感覺到了聶明玦的殺心。

    他還聽到了從刀鞘中傳來的尖銳嘶鳴。

    金光瑤看著他,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冷靜地道:「大哥,你總罵我工於心計,不入流。你說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麼yīn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我長這麼大,有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連人都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飢。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麼我當初只不過是殺了一個欺壓我的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帳翻到如今?」

    怒從心起,聶明玦提起一腳,金光瑤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台上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jì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台階才落到地上,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名家僕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làng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不知為什麼,聶明玦卻又被點燃了,拔刀向他頭上劈去。藍曦臣微笑著地從城牆邊轉了過來,一下見到這幅場景,連忙拔劍擋了過來,道:「你們又怎麼了?」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著!他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當初就不該留下來!」

    金光瑤抹去了額上的鮮血,重新戴上軟紗羅烏帽,系好帽帶,整理儀容完畢,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有血流下來,他就在血液即將沾上衣服之前將它抹得gāngān淨淨。藍曦臣攔著聶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別讓它又亂了你的心神……」

    魏無羨本以為挨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又會像以前那樣,夾著尾巴做人一段時間。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照常到聶家仙府來了。

    他每次來聶家,都會給聶懷桑和其他的子弟帶一些別出心裁、難以見到的小禮物。而且金光瑤一來,聶明玦光顧著罵他教訓他,就不會顧得上罵自己了,所以聶懷桑一見金光瑤就格外高興,一疊聲地叫著三哥,把金光瑤推到聶明玦房中,歡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挨罵,自己一溜煙拿著禮物跑了。

    聶明玦被藍曦臣拉著語重心長地談了大半日,已沒有白日那麼bào躁,睜眼,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認錯?口頭上說一句,就算是認錯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統統不管用。」

    金光瑤道:「我聽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聶明玦睜開雙眼,道:「什麼時候?」

    金光瑤窺他神色,小心地道:「聶家下次舉辦清談會,是什麼時候?」

    聶明玦道:「三個月後。」

    金光瑤道:「那……就三個月後,在這裡,這間屋子。」

    聶明玦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在清談會結束之前,薛洋還活著,那麼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瑤沒有說話,在聶明玦身前橫置了瑤琴,下指,又奏起了過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調。

    聶明玦道:「你想好怎麼處置薛洋,怎麼和你父親jiāo待。不必在我這裡花心思,此事絕不容qíng。」

    金光瑤繼續彈奏,聶明玦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聶氏所舉辦的清談大會轉眼及至。

    聶明玦果然還記著金光瑤說過的話,按照約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間屋子。

    屋子裡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曦臣道:「無論怎麼說,他既然當初和你結義,這就是認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認可我?你沒聽他的結義詞是怎麼說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他是想監督我,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場會怎麼樣啊。」

    藍曦臣溫言道:「他說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於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可是他已經認定了我有,我又有什麼法子?我現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裡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麼罵我的?」

    魏無羨心道:「這個金光瑤,真是武能夜獵殺敵,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說這種話給聶明玦聽gān什麼?他明明早就和聶明玦約定好了,要在這裡提薛洋的頭來見。聶明玦能聽到這場對話,絕非偶然。」

    藍曦臣嘆道:「大哥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罷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擾之苦,心xing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說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麼想我的?難道因為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不管我做什麼,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jì之子』!」

    聶明玦勃然大怒,踹門而入。

    金光瑤一見他進門,登時魂飛魄散,叫道:「大哥!」

    魏無羨心中喝道:「裝的!他早知聶明玦會來到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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