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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而那個男人似乎剛剛被那個彪形大漢找到了,打了一頓,臉上有傷。又看到這個髒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煩躁至極,一腳踢開。

    「他上了牛車,叫車夫立刻走。小孩子從地上爬起來,追著牛車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盤甜甜的點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車前招手想讓他們停下來。這男人被他的哭聲吵得心煩,奪過車夫手裡鞭子,抽在他頭上,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後,車輪就從這個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過去!」

    不管曉星塵看不看得見,薛洋對著他舉起自己的左手:「七歲!一隻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當場碾成了一灘爛泥!這個男人,就是常萍的父親。

    「曉星塵道長,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時候,好義正言辭!譴責我為什麼因一點嫌隙就滅人滿門。是不是手指不長在你們身上,你們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地慘叫從自己嘴裡發出來是什麼樣的!我為什麼要殺他全家?你為什麼不問問他,為什麼好端端地要來戲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賜!櫟陽常氏,不過是自食其果!」

    曉星塵不可置信道:「常慈安當年斷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報復,你也斬斷他一根手指好了。實在記恨不過,你折他兩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為什麼非要殺人全家?難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來抵?」

    薛洋竟然認真地想了想,仿佛覺得他的質問很奇怪,道:「當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別人的。殺多少條都抵不過。五十個人而已,怎麼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曉星塵沉痛地喝問道:「那旁人呢?!那你為什麼又要屠白雪觀?為什麼要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

    薛洋道:「那你又為什麼要阻攔我呢?為什麼要礙我的事?為什麼要幫常家一家雜碎出頭?你幫常慈安?還是幫常萍?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後來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幫他?曉星塵道長,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你錯了,你不應該cha手旁人是非恩怨,誰是誰非,恩多怨多,外人說得清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應該下山。你師尊多聰明啊,你為什麼不聽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問道?搞不懂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曉星塵忍無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噁心了……」

    聽到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許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現了。

    他yīn冷地笑了幾聲,道:「曉星塵,這就是我為什麼討厭你。我最最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詡正義之人,自以為品xing高潔之人,就是你這種總以為做點好事世界就變美好了的大傻瓜,蠢貨,白痴,天真!你噁心我?很好,我會怕人噁心嗎?不過,你有資格噁心我嗎?」

    曉星塵微微一怔,道:「……你什麼意思。」

    阿箐和魏無羨的心,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

    薛洋道:「最近咱們晚上都沒再出去殺走屍了吧?不過前兩年,我們是不是隔幾天就出去殺一堆啊?」

    曉星塵嘴唇動了動,似是微覺不安,道:「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薛洋道:「沒什麼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兩個眼珠子挖沒了,看不到,你殺的那些『走屍』,被你一劍貫心的時候,多害怕多痛苦啊。還有跪下來流著眼淚給你磕頭求你放過他們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頭都被我割掉了,他們一定會放聲大哭,喊『道長饒命』的。」

    曉星塵渾身都抖了起來。

    好半晌,他才艱難地道:「你騙我。你想騙我。」

    薛洋道:「是,我騙你。我一直在騙你。誰知道騙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騙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曉星塵踉蹌著劈劍朝他砍去,喊道:「閉嘴!閉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個響指,從容後退。而他臉上的表qíng已不像個人,兩眼裡竟然閃著綠光,他那對笑起來時會露出的小小虎牙,讓他看起來活生生是一隻惡鬼。他叫道:「好!我閉嘴!你不相信,跟你身後那隻對對招,讓他告訴你,我又沒有騙你!」

    劍風襲來,曉星塵下意識持霜華反手格擋。兩劍一jiāo,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曉星塵很小心、很小心地問道:「……是子琛嗎?」

    沒有回答。

    宋嵐的屍體站在他身後,看似凝視著曉星塵,雙眼卻不見瞳仁,手持長劍,與霜華相jiāo。

    他們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劍法,是以雙劍相jiāo,單憑勁力,已能判斷對方。但曉星塵似乎不敢確定,緩緩地轉身,很慢很慢地伸手,摸到了宋嵐的劍的劍刃。再順著劍刃往上摸,摸到了劍柄上刻著的「拂雪」二字。

    曉星塵的臉越來越白。

    他六神無主地摸著拂雪的劍刃,連鋒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個人、連聲音都一起抖得幾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長……宋道長……是你嗎……「

    宋嵐靜靜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已經被源源不絕的鮮血浸染出了兩個血dòng。他想伸手去碰持劍的人,但又不敢,手伸出又縮回。阿箐的胸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和魏無羨都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淚水如泉般從她的眼眶裡流出。

    曉星塵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怎麼回事……說句話……」

    他徹底崩潰了:「誰說句話?!」

    薛洋如他所願,說話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訴你,昨天你殺的那具走屍,是誰啊?」

    當的一聲。

    霜華墜到了地上。

    薛洋爆發出一陣大笑。

    曉星塵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嵐面前,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薛洋笑得眼裡泛起了淚花,惡狠狠地道:「怎麼啦!兩個好朋友見面,感動得都哭了!你們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讓嗚嗚嗚的哭聲泄露出一絲。

    義莊內,薛洋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語氣,破口大罵:「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無羨的腦中,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這疼痛不是從阿箐的魂魄里傳來的,而是他自身的魂魄在疼痛。

    曉星塵láng狽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嵐腳邊,他縮得很小很小,仿佛變成了很虛弱的一團,原本潔白無暇的道袍已沾滿了鮮血和塵土。薛洋沖他喝道:「你一無事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這一刻,在曉星塵身上,魏無羨看到了自己。

    一個一敗塗地,滿身鮮血、一事無成,被人指責、被人怒斥,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繃帶已徹底被染成紅色,曉星塵滿臉鮮血,沒有眼珠,流不出淚水。

    被欺騙了幾年。將仇人當做好友。善意被人踐踏。自以為在除魔降妖,雙手卻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親手殺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嗚咽道:「饒了我吧。」

    薛洋道:「剛才你不是要拿劍刺死我嗎?怎麼一會兒又討饒了?」

    他分明知道,宋嵐的凶屍在為他保駕護航,曉星塵不可能再拿得動劍。

    他又一次贏了。大獲全勝。

    忽然,曉星塵拿起地上的霜華,調轉劍身,鋒刃架上了頸項間。

    一道澄淨的銀光划過薛洋那雙仿佛暗無天日的幽黑眼睛,曉星塵鬆開了手,殷紅的鮮血順著霜華劍刃滑下。

    隨著那一聲長劍滾落的清響,薛洋的笑聲和動作瞬間凝固了。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曉星塵一動不動的屍體身邊,低下頭,嘴角邊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裡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不知是不是看錯了,薛洋的眼眶卻微微的紅了。

    隨即,他又惡狠狠地咬牙道:「是你bī我的!」

    說完,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聽話。」

    薛洋探了探曉星塵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似乎是覺得死得不夠透,不夠僵,站起身來,進到一側的宿房裡,端出一盆水,就著一條gān淨的布巾,把他臉上的鮮血擦得gāngān淨淨,還換了一條新的繃帶,細細地給曉星塵纏上。

    他在地上畫好了陣法,置好了必須材料,將曉星塵的屍體抱進裡面擺好。做完了這些,才想起來要給自己的腹部裹傷。

    他大抵是相信再過一會兒兩個人就又可以再見了,心qíng越來越愉快,把地上滾落的蔬菜水果都撿了起來,重新在籃子裡碼得整整齊齊,還大發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掃了一通,給阿箐睡的棺材裡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新稻糙。最後,從袖子裡拿出了曉星塵昨天晚上給他的那顆糖。

    剛要送進嘴裡,想了想,卻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邊,單手托腮,百般無賴地等著曉星塵坐起來。

    卻一直沒有等到。

    薛洋的臉色越來越yīn沉,眼神越來越yīn暗,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著。

    等到天色已暗,他踢了桌子一腳,罵了一聲,一掀衣擺起身,在曉星塵的屍體身旁半跪而下,檢查自己剛才畫的陣法和咒文。反覆確認,似乎沒錯。皺眉思索,還是全部擦掉,重畫了一次。

    這回,薛洋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著曉星塵,又等了好一陣。阿箐的腳已經麻過了三輪,又痛又癢,仿佛千萬隻螞蟻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腫了,看東西有點模模糊糊的。

    薛洋終於發現事態不可控制了。

    他把手放到曉星塵的額頭上,閉目而探,半晌,猝然睜眼。

    多半,他探到的,只有剩下的幾片殘存碎魂了。

    而若要煉製凶屍,沒有屍身本人的魂魄,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薛洋像是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那張永遠都笑意滿滿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後知後覺地用手去捂曉星塵脖子上的傷口。然而,血已經流盡了,曉星塵的臉已蒼白如紙,大片大片已變成暗紅色的血gān涸在他的頸項間。

    現在才去堵傷口,什麼用都沒有。曉星塵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連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中,那個吃不到點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現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讓人很難把他們聯繫到一起。而此時此刻,魏無羨終於在薛洋的臉上,看到了那個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點影子。

    薛洋的眼中剎那間爆滿了血絲。他霍然起身,雙手緊緊捏起拳頭,在義莊裡橫衝直撞地一陣摔踢,巨響陣陣,把他剛剛親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這時候,他的表qíng、發出的聲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惡態加起來還要瘋狂、還要可怕。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靜下來,蹲回到原地,小聲地叫:「曉星塵。」

    他道:「你再不起來,我要讓你的好朋友宋嵐去殺人了。

    「這整座義城的人我全都會殺光,全都做成活屍,你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不管真的可以嗎?

    「我要把阿箐那個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屍荒野,讓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爛。」

    阿箐無聲地打了個寒戰。

    無人回應,薛洋突然bào怒地喝道:「曉星塵!」

    他徒然地揪著曉星塵道袍的領口,晃了幾晃,盯著曉星塵的臉。

    突然,他拽著曉星塵的胳膊,把他背了起來。

    薛洋背著曉星塵的屍體走出門去,像個瘋子一樣,口裡碎碎念道:「鎖靈囊,鎖靈囊。對了,鎖靈囊,我需要一隻鎖靈囊,鎖靈囊,鎖靈囊……」

    等他走出好遠,阿箐才敢微微地動了一下。

    她站不穩,滾到了地上,蠕動半晌才爬起來,艱難地走了兩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跑出好久,把義城遠遠甩在身後,她才敢憋在肚子裡的大哭放了出來:「道長!道長!嗚嗚嗚,道長!……」

    視線畫面一轉,忽然轉到了另一處。

    這個時候阿箐應該已經逃了一段時日。她走在一處陌生的城鎮裡,拿著竹竿,又在裝瞎子,逢人便問:「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仙門世家呀?」「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厲害的高人呀?修仙的高人。」

    魏無羨心道:「她這是在尋找可以幫曉星塵報仇的對象。」

    奈何,並沒有什麼人把她的詢問當作一回事,往往敷衍兩句就走。阿箐也不氣餒,不厭其煩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被揮手趕開。她見這裡問不到什麼,便離開了,走上了一條小路。

    她走了一天,問了一天,累得不行,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一條小溪邊,捧起溪水喝了幾口,潤了潤gān得要冒火的嗓子,對著水,看到了頭髮上的一隻木簪,伸手將它取了下來。

    這隻木簪原本很是粗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筷子。曉星塵幫她把簪身削得平滑纖細,還在簪子的尾部雕了一隻小狐狸。小狐狸長著一張尖尖的臉,一雙大大的眼,是微笑的。阿箐拿到簪子的時候摸了摸,很高興地說:「呀!好像我!」

    看著這隻簪子,阿箐癟了癟嘴,又想哭。肚子裡咕咕叫,她從懷裡摸出一隻白色的小錢袋,還是她從曉星塵那裡偷來的那隻,又從錢袋裡摳出一顆小小的糖果,小心地舔了舔,舌尖嘗到了甜味,就把糖又裝了回去。

    這是曉星塵留給她的最後一顆糖。

    阿箐低頭收好錢袋,隨眼一掃,忽然發現,水中的倒影,多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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