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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曉星塵道:「後來真的只是踢了幾腳、打了幾下?」

    薛洋道:「你猜?你的故事不也沒接著說下去嗎?」

    曉星塵道:「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既然現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鬱於過去。」

    薛洋道:「我並沒有沉鬱於過去。只是那個小瞎子天天偷我的糖吃,把它們吃完了,讓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吃不到的時候。」

    阿箐用力踢了踢棺材,表示抗議,她根本沒有吃多少。曉星塵似乎笑了笑,道:「都休息吧。」

    他一個人出門夜獵。今晚薛洋沒有跟出去,阿箐便也安然躺在棺材裡不動,然而一直睜眼睡不著。

    天光微亮之時,曉星塵悄無聲息的進了門。

    他路過棺材時,將手伸了進來。阿箐閉眼裝睡,等他走了,她才睜眼。只見稻糙枕旁,放著一顆小小的糖果。

    她探出個頭,向宿房裡望去。薛洋坐在桌邊,不知在想什麼。

    一顆糖靜靜地臥在桌子的邊緣。

    圍爐夜話那晚過後,曉星塵每天都會給他們兩個人發一顆糖吃。阿箐和薛洋之間,也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和平。

    這天,阿箐又在街上裝瞎子玩。這個遊戲她玩了一輩子,百玩不厭。正敲著竹竿走來走去,忽然,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姑娘,若是眼睛看不見,便不要走這麼快。」

    這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冷淡。阿箐一回頭,只見一個身形高挑的黑衣道人,站在她身後幾丈之處,身背長劍,臂挽拂塵,衣袂飄飄,立姿極正,很有幾分清傲孤高之氣。

    這張臉,正是宋嵐。

    阿箐歪了歪頭,宋嵐已走了過來,拂塵搭上她的肩,將她引到一邊,道:「路旁人少。」

    魏無羨心道:「真不愧是曉星塵的好友。所謂好友,必然是兩個心xing為人相近的人。」阿箐撲哧一笑,道:「阿箐謝謝道長!」

    宋嵐收回拂塵,重新搭在臂彎中,掃了她一眼,道:「不要瘋玩,此地yīn氣重,日落後勿流連在外。」

    阿箐道:「好!」

    宋嵐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攔住了一個行人,道:「請留步。請問,這附近可有人看到過一位負劍的盲眼道人?」

    阿箐立刻轉過頭,留神細聽。那行人道:「我不太清楚,道長您要不到前面找人去問。」

    宋嵐道:「多謝!」

    阿箐敲著竹竿走去,道:「這位道長,你找那位道長做什麼呀?」

    宋嵐霍然轉身:「你見過此人?」

    阿箐道:「我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宋嵐道:「如何才能見過?」

    阿箐道:「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說不定就見過了。你是那位道長的朋友嗎?」

    宋嵐怔了怔,半晌,才道:「……是。」

    魏無羨心想:「他為何猶豫?」

    阿箐也覺得他答得勉qiáng,心中起疑,又道:「你真的認識他嗎?那位道長多高?是美是丑?劍是什麼樣的?」

    宋嵐立即道:「身量與我相近,相貌甚佳,劍鏤霜花。」

    見他答得分毫不差,又不像個壞人,阿箐便道:「我知道他在哪裡,道長你跟我走吧!」

    宋嵐此時應奔走尋找好友多年,失望無數次,此時終於得到音訊,持著拂塵的手抖得連阿箐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勉力維持鎮定道:「……有……有勞……」

    阿箐將他引到了義莊附近,宋嵐卻遠遠地定在了原地。阿箐道:「怎麼啦?你怎麼不過去?」

    不知為何,宋嵐臉色蒼白至極,像是很想進去,卻又不敢。剛才那副清高的模樣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魏無羨心道:「莫不是近鄉qíng怯?」

    好容易他要進去了,豈知,一個悠悠的身形先他一步,晃進了義莊大門。

    一看清那個身形,剎那間,宋嵐的臉從蒼白轉為鐵青!

    義莊內有一陣笑聲傳出,阿箐哼道:「討厭,他回來了。」

    宋嵐道:「他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阿箐哼哼唧唧道:「一個壞傢伙。又不說名字,誰知道他是誰?是道長救回來的。整天纏著道長,討厭死了!」

    宋嵐滿面驚怒jiāo加,驚疑不定。片刻之後,道:「別作聲!」

    兩人無聲無息走到義莊外,一個站在窗邊,一個伏在窗下。只聽義莊裡,曉星塵道:「今天輪到誰?」

    薛洋道:「咱們今後不輪流著來怎麼樣?換個法子。」

    曉星塵道:「輪到你了就有話說。換什麼法子?」

    薛洋道:「這裡有兩根小樹枝。抽到長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麼樣?」

    靜默片刻,薛洋哈哈道:「你的短,我贏了,你去!」

    曉星塵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去。」

    他似乎站起了身,要朝門外走去。魏無羨心道:「很好,快出來,只要他一出來,宋嵐拉著他就跑最好!」

    誰知,沒走幾步,薛洋道:「回來吧。我去。」

    曉星塵道:「怎麼又肯去了?」

    薛洋也起了身,道:「你傻嗎?我剛才騙你的。我抽到的是短的,只不過我早就還藏著另外一根最長的小樹枝,無論你抽到哪一隻,我都能拿出更長的。欺負你看不見而已。」

    取笑了曉星塵幾句,他甚是悠閒地提著個籃子出了門。阿箐抬起頭,望著整個人都在發抖的宋嵐,像是不解他為什麼這麼憤怒。宋嵐示意她噤聲,兩人悄無聲息地走遠了,他才開始詢問阿箐:「這個人,星……那位道長是什麼時候救的?」

    聽他語氣凝重,阿箐明白非同小可,道:「救好久了,快幾年了。」

    宋嵐道:「他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

    阿箐道:「不知道。」

    宋嵐道:「他在那位道長身邊,都做了些什麼?」

    阿箐道:「耍嘴皮子,欺負我嚇唬我。還有,跟道長一起夜獵。」

    宋嵐眉峰一凜,也是覺得薛洋必然不會那麼好心:「夜獵什麼?你可知?」

    阿箐不敢大意,道:「以前有一段時間經常獵走屍,現在沒了,獵的都是一些yīn魂、牲畜作怪什麼的。」

    宋嵐仔細盤問,似乎總也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就是揪不出端倪。他道:「那位道長和他關係很好嗎?」

    阿箐儘管很不願意承認,但還是jiāo待道:「我感覺道長一個人不是很開心……好不容易有個同行……所以,好像他挺喜歡聽那個壞傢伙說俏皮話……」

    宋嵐的臉上,一片yīn雲密布,又是憤怒,又是不忍。只有一個訊息,清清楚楚:

    絕不能讓曉星塵知道此事!

    他道:「不要告訴他多餘的事。」

    說罷,沉著臉朝薛洋離去的方向追去。阿箐道:「道長,你是不是要去打那個壞東西?」

    宋嵐已追出很遠。魏無羨心道:「豈止是要打,他是要活剮了薛洋!」

    薛洋是提著菜籃子出門的,阿箐知道他會走哪條路買菜,抄了近路,穿過一片樹林,一路飛奔如風,胸口怦怦狂跳。追了一陣,在前方看到了薛洋的身影。他單手提著一隻籃子,籃子塞了滿滿的青菜、蘿蔔、饅頭等,懶洋洋地邊走邊打呵欠,看來是買菜回來了。

    阿箐慣會藏匿偷聽,鬼鬼祟祟伏在林子旁的灌木叢里,跟著他一起走。忽然,宋嵐冷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薛洋。」

    就像是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又或是被人從睡夢中扇了一耳光驚醒,薛洋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無比。

    宋嵐從一顆樹後轉了出來,長劍已拔出,握在手中,劍尖斜指地面。

    薛洋佯作驚訝:「哎呀,這不是宋道長嗎?稀客啊。來蹭飯?」

    宋嵐挺劍刺來,薛洋袖中刷的抖出降災,擋了一擊,後退數步,將菜籃子放在一顆樹旁,道:「臭道士,老子心血來cháo出來買一次菜,你他媽就來煞風景!」

    宋嵐劍術比薛洋jīng,又挾著一股狂怒,招招bī命,低喝道:「說!你到底在搞什麼鬼蜮伎倆!接近曉星塵這麼久到底想gān什麼!」

    薛洋笑道:「我說宋道長怎麼還留了一手,原來是要問這個。」

    宋嵐怒喝:「說!你這種渣滓,會這麼好心幫他夜獵?!」

    劍氣嚓面而過,薛洋臉上劃出一道傷口,他也不驚,道:「宋道長竟然這麼了解我!」

    這兩人一個是道門正宗的路子,一個是殺人放火練出的野路子,宋嵐的劍法明顯比薛洋要jīng,他一劍刺穿了薛洋的手臂:「說!」

    若不是這件事實在叫人不安,非問個清楚不可,恐怕他這一劍刺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薛洋中劍,面不改色道:「你真要聽?我怕你會瘋了。有些事qíng還是不知道最好。」

    宋嵐冷冷地道:「薛洋,我對你耐心有限!」

    「當」的一聲,薛洋把朝他眼睛刺來的一劍格開,道:「好吧,這是你非要聽的。你知道,你那位好道友、好知jiāo,gān了什麼嗎?他殺了很多走屍。斬妖除魔,不求回報,好令人感動。他雖然把眼睛挖給你,成了個瞎子,但是好在霜華會自動為他指引屍氣。更妙的是,我發現只要割掉那些中了屍毒的人的舌頭,讓他們無法說話,霜華也分不出活屍和走屍,所以……」

    他解釋得詳細無比,宋嵐從手到劍都在發抖:「你這個畜生……禽shòu不如的畜生……」

    薛洋道:「宋道長,有時候我覺得呢,你們這樣有教養的人罵起人來很吃虧,因為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個詞,毫無新意,毫無殺傷力。我七歲就不用這兩個詞罵人了。」

    宋嵐怒不可遏,又是一劍,刺向他喉嚨:「你欺他眼盲,騙得他好苦!」

    這一劍又快又狠,薛洋堪堪避過,還是被刺穿了肩胛。他仿佛沒感覺似的,眉頭都不皺一下,道:「他眼盲?宋道長,你可別忘了,他眼盲是因為把眼睛挖給了誰啊?」

    聞言,宋嵐面色和動作都一僵。

    薛洋又道:「你是用什麼立場來譴責我的?朋友?你好意思說自己是曉星塵的朋友嗎?哈哈哈哈宋道長,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屠了你那個道觀之後,你對曉星塵是怎麼說的?他擔心你要來幫你,你對著他,當時是什麼神qíng?」

    宋嵐心神大亂,道:「我!我當時……」

    薛洋把他的話堵了回去:「你當時正悲憤?正傷心?正愁沒處撒火?所以遷怒?說句公道話,我屠你的觀,確實是因為他。你遷怒於他也是qíng有可原,而且正中我下懷。」

    句句命中要害!

    薛洋出劍越來越從容,也越來越yīn狠刁鑽,已隱隱佔了上風,宋嵐卻渾然不覺。薛洋手上和口頭都步步緊bī,道:「唉!分明是你自己說的『從此不必再見』,現在又為何跑來?曉星塵道長,你說是不是?」

    聞言,宋嵐一怔。這種低級的騙術也會上當,只能說他這時候真的已經徹底被薛洋打亂了心神和步伐。薛洋哪會放過這等絕妙機會,揚手一揮,屍毒粉漫天灑落。

    宋嵐從沒見識過這種經人提煉的屍毒粉,一撒之下,吸進了好幾口,立刻知道糟糕,連連咳嗽。而薛洋的降災早已等待多時,劍尖寒光一閃,猛地竄入了他口中!

    剎那間,魏無羨眼前一片黑暗。是阿箐嚇得閉上了眼睛。

    但他明白,宋嵐的舌頭,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降災斬斷的。

    那聲音太可怕了。

    阿箐的兩個眼眶熱了,但她死死咬住牙,沒發出一點聲音,又哆哆嗦嗦睜開了眼。宋嵐用劍勉qiáng撐著身體,另一隻手捂口,鮮血源源不斷地從指fèng中湧出。

    突遭薛洋暗算,被割去了舌頭,宋嵐現在痛得幾乎行走不得,然而,他還是將劍從地上拔|出,踉蹌著朝薛洋刺去。薛洋輕輕鬆鬆閃身避過,滿面詭笑。

    下一刻,魏無羨就知道,他是為什麼露出這種笑容了。

    霜華的銀光,從宋嵐的胸口刺入,從他的後背透出。

    宋嵐低頭,看著自己穿過了自己心臟的劍鋒,再慢慢抬頭,看到了握著劍,面色平和的曉星塵。

    曉星塵渾然不覺,道:「你在嗎?」

    宋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薛洋笑道:「我在。你怎麼來了?」

    曉星塵抽出了霜華,收劍回鞘,道:「霜華有異,我順指引來看看。」他奇道:「已經很久沒在這附近見過走屍了。還是落單的一隻。是從別的地方過來的?」

    宋嵐慢慢地跪在了曉星塵面前。

    薛洋居高臨下看著他,道:「是的吧。叫的好兇。」

    這個時候,只要宋嵐把他的劍遞到曉星塵手裡,曉星塵就會知道他是誰了。知jiāo好友的劍,他一摸便知。

    可是,宋嵐已經不能這麼做了。把劍遞給曉星塵,告訴他,他親手所殺者是誰?

    薛洋就是算準了這一點,因此有恃無恐。他道:「走吧,回去做飯。餓了。」

    曉星塵道:「菜買好了?」

    薛洋道:「買好了。回來的路上遇到這麼個玩意兒,真晦氣。」

    曉星塵先行一步,薛洋隨手拍了拍自己肩上、手臂上的傷口,重新提起籃子,路過宋嵐面前,微微一笑,低下頭,對著他道:「沒你的份。」

    等薛洋走出好遠好遠,估計已經和曉星塵一起回到義莊了,阿箐才從灌木叢後站了起來。

    她蹲了太久,腿都麻了,杵著竹杖一拐一瘸,戰戰兢兢走到宋嵐跪立不倒、已然僵硬的屍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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