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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話音剛落,那名少女的yīn魂便倏然出現在一口棺材上。

    由於之前在魏無羨的引導下,他們都已經仔細看過了這名少女的模樣,連她雙眼流血、張嘴拔舌的狀態都看過了,所以此刻再見,並沒什麼人感到緊張害怕。看來的確是如魏無羨所說,嚇著嚇著,膽子就大了,能鎮定面對了。

    這少女沒有實體,靈體上發出淡淡的幽藍色微光,身形嬌小,臉盤也小,收拾gān淨了就是一個楚楚可憐的鄰家少女。可看她的坐姿,半點也不秀氣,兩條纖細的小腿垂下來著急地晃dàng著,那根充作盲杖的竹竿斜倚著棺木。

    她坐在這口棺材上,用手輕輕拍打棺蓋。末了又跳下來,圍著棺木打轉,對他們比劃手勢。這次的手勢很好懂,是一個「打開」的動作。金凌道:「她要我們幫她打開這口棺材?」

    藍思追猜測道:「這裡面會不會放的是她的屍體?希望我們幫她入土為安。」這是最合理的推測,許多yīn魂都是因為屍體得不到安葬,這才不安寧。魏無羨站到棺材的一側,幾名少年站到了另一側,想要幫他一起打開,他道:「不用幫忙,你們站遠點。萬一不是屍體,又噴你們一臉屍毒粉什麼的。」

    他一個人打開了棺材,將棺蓋掀到地上。一低頭,看見一具屍體。

    不過,不是那名少女的屍體,而是另一個人的。

    這人是個年輕男子,被人擺成合十安息的姿勢,jiāo疊的雙手下壓著一支拂塵,一身雪白的道袍,下半張臉的輪廓俊秀文雅,面容蒼白,唇色淺淡,上半張臉,卻被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纏了一層又一層。繃帶下原本是眼珠的地方卻看不到應有的起伏,而是空空地塌了下去。那裡根本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空dòng。

    那名少女聽到他們打開了棺材,摸摸索索靠了過來,把手伸進棺材裡一陣亂摸,摸到這具屍體的面容,跺了跺腳,兩行眼淚從瞎了的眼睛裡流出。

    不需要任何言語和手勢來告知,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具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座孤零零的義莊裡的屍體,才是真正的曉星塵。

    yīn魂的眼淚,是無法滴落的。那名少女默默流了一陣淚,忽然咬牙切齒地起身,對他們「啊啊」、「啊啊」的,又急又怒,極度渴望傾訴的模樣。藍思追道:「還需要再問靈嗎?」

    魏無羨道:「不必。我們未必能問出她想要我們問的問題,而且我覺得她的回答會很複雜,很費解。有大量不常用詞彙。」

    雖然他並沒有說「怕你應付不來」,但藍思追還是略感慚愧,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回去之後,我還得勤加修習《問靈》才是。一定要做到像含光君那樣,倒彈如流,即問即答,隨解隨得。」藍景儀道:「那怎麼辦呢?」

    魏無羨道:「共qíng吧。」

    各大家族都有自己擅長的從怨靈身上獲取qíng報、搜集資料的方法。共qíng,則是魏無羨創的。其實並沒有其他家那麼高深。他這個法子誰都可以用,那就是,直接請怨靈上他的身,共qíng者則侵入怨靈的魂,以己之身為媒介,聞之所聞,觀之所觀,感之所感。若怨靈qíng緒格外qiáng烈,還會受到悲傷、憤怒、狂喜等qíng緒的波及,故稱之為「共qíng」。

    可以說,這是所有的法門裡最直接、最簡便快捷、也最有效的一種。當然,更是最危險的一種。對於怨靈上身,所有人都是恐避之而不及,共qíng卻要求主動來請,稍不注意,便會自食其果,玩火*。一旦怨靈反悔或趁虛而入,伺機反撲,最輕的下場也是被奪舍。

    金凌抗議道:「太危險了!這種邪術,沒一個……」魏無羨打斷道:「好啦沒時間了。都站好吧,趕緊的,做完了還要回去找含光君呢。金凌,你做監督者。」

    監督者是共qíng儀式里必不可少的角色。為防止共qíng者陷入怨靈的qíng緒里無法自拔,需要與監督者約定一個暗號,這個暗號最好是一句話,或者共qíng者非常熟悉的聲音,監督者隨時監視,一旦覺察qíng況有變,立刻行動,將共qíng者拉出來。金凌指自己道:「我?你讓本……你讓我監督你gān這種事?」

    藍思追道:「金公子不做的話,我來吧。」

    魏無羨道:「金凌,你帶了江家的銀鈴沒有?」

    銀鈴是雲夢江氏的一樣標誌xing佩飾,金凌從小被兩家養大,一陣兒住蘭陵金氏的金麟台,一陣兒住雲夢江氏的蓮花塢,兩家的東西都帶著。他神色複雜地把手伸進乾坤袖裡,掏出了一枚古樸的小鈴鐺,銀色的鈴身上雕刻著江氏的家紋:九瓣蓮。

    魏無羨把它拿給藍思追,道:「江家的銀鈴有定神清明之效,就用這個做暗號。」

    金凌伸手奪回鈴鐺,道:「還是我來!」

    藍景儀哼哼道:「一會兒不願意,一會兒又願意了,忽晴忽yīn,小姐脾氣。」

    魏無羨對那少女道:「你可以進來了。」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臉,往他身上一撞,魂魄整個兒的撞了進去。魏無羨順著棺木,慢慢地滑了下來,眾少年七手八腳拖了一堆稻糙過來給他墊著坐,金凌緊緊捏著那枚鈴鐺,不知在想什麼。

    那少女剛剛撞進來時,魏無羨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姑娘是個瞎子,我跟她共qíng,到時候我豈不是也成了瞎子,看不到東西?這可大打折扣了。算了,能聽也差不多。」

    一陣天旋地轉,原本輕飄飄的魂魄仿佛落到了實地上。那少女一睜眼,魏無羨也跟著她睜眼了,豈料,眼前卻是清晰明朗的一片青山綠水。竟然看得見!

    想來,這名少女記憶中的這個時候還沒有瞎。

    魏無羨已經進入傾入她的魂魄,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她記憶中感qíng最qiáng烈、最想傾訴於他人的幾個片段,安靜看著,感之所感即可。此時,兩人的一切感官通用,那少女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

    這少女似乎坐在一條小溪邊,對水梳妝。雖然衣衫破爛,但基本的gān淨還是要的。她用腳尖打著節拍,一邊哼著一支小曲,一邊挽頭髮。魏無羨感覺一根細細的木簪在頭髮里戳來戳去。忽然,她一低頭,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魏無羨在她的魂魄里,也隨之低頭,看到了此刻他的模樣。溪水倒映出了一個瓜子臉蛋、下巴尖尖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的眼睛裡沒有瞳仁,是一片空dòng的白色。

    魏無羨心道:「難道這個時候她已經瞎了?可是我現在分明看得見。共qíng之時,無感和怨靈都是相通的。」

    那少女挽好了頭髮,拍拍屁股一躍而起,拿起腳邊的竹竿,蹦蹦跳跳地沿路行走。她邊走邊甩著那隻竹竿,打頭頂枝葉、挑足邊石頭,嚇糙里蚱蜢,片刻不停。前方遠遠有幾個人走來,她立即不跳了,規規矩矩拿著那根竹竿,敲敲打打點著地面,慢吞吞地往前走,很小心謹慎的模樣。過來的幾個村女見狀,都給她讓開道路,jiāo頭接耳。這少女忙不迭點頭道:「謝謝,謝謝。」

    一名村女似乎看得心生憐憫,掀開籃子上蓋的白布,拿出一個熱乎乎的饅頭遞給她:「小妹,你小心點。你餓不餓?這個你拿著吃。」

    這少女「啊」了一聲,感激地道:「這怎麼好意思,我、我……」

    那村女把饅頭塞到她手裡,道:「你拿著!」

    她便拿著了:「阿箐謝謝姐姐!」

    原來這少女名字叫阿箐。

    告別那幾名村女,阿箐三兩下吃完了饅頭,又開始一蹦三尺高。魏無羨在她身體裡跟著蹦,蹦得頭暈目眩,心道:「這姑娘真能野啊?我明白了,原來她是裝瞎。這雙白瞳多半是天生的,雖然看著像是個瞎子,但其實能看得見,她就利用這個裝瞎子騙人,博取同qíng。」她一個孤身流làng的小女孩子,多半是父母都不在了,裝裝瞎子,別人以為她看不到,自然放鬆警惕,但其實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隨機應變,倒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法子。

    但是阿箐的魂魄,又的確是瞎了的,說明她生前已經看不見了。那到底是怎麼從真瞎變成假瞎的?

    比如,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阿箐在沒人的地方就一路蹦,有人的地方就畏畏縮縮裝瞎子,走走停停,來到了一處市集。

    在人多的地方,她自然又要大顯身手,把式做足,裝得風生水起。一根竹竿敲敲點點,慢慢吞吞地在人流里走動。忽然,她朝一個衣著鮮貴的中年男人一頭撞去,狀似大驚大恐,連連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不到,對不住!」

    哪裡看不到,她根本是直衝這男人來的!

    那男人被人撞了,bào躁地轉過頭,似乎想破口大罵。但一看是個瞎子,還是個有點漂亮的小姑娘,若是當街扇她一耳光,必然要被人指責,只得罵了一句:「走路給我小心點!」

    阿箐連連道歉,那男人臨走了還不甘心,右手不老實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擰了一把。這一下等於是擰到魏無羨身上,感同身受,擰得他心裡剎那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一層jī皮疙瘩,只想一掌把這男人拍穿入地。

    阿箐縮成一團不動,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遠,她敲敲點點走進一條隱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隻錢袋,倒出錢數了數,又「呸」了一記,道:「臭男人,都這幅德xing,穿得人模狗樣,身上沒幾個錢,掐著晃都晃不出一個響。」

    魏無羨哭笑不得。阿箐才十幾歲,估計現在十五歲都沒到,罵起人來卻順溜得很,扒人錢袋更順手。他心想:「你要是扒到我,肯定不會這麼罵了。當年我也曾經很有錢過啊。」

    他還在感慨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窮光蛋,阿箐已經找到了下一個目標,裝著瞎子出了巷子,走了一段路,故技重施,「哎呀」地撞到了一個白衣道人身上,又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不見,對不住!」

    連詞都不換一下啊,小美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過頭,先把她扶穩,道:「我沒事,姑娘你也看不見嗎?」

    這人十分年輕,道袍樸素潔淨,背上縛著一把以白布裹纏的長劍,下半張臉很是清俊,雖然略顯消瘦。上半張臉,則纏著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繃帶下隱隱透出一些血色來。

    ☆、第39章 糙木第八7

    阿箐似乎呆了一下,這才道:「是、是啊!」

    曉星塵道:「那你慢些,不要走這麼快。再撞到人就不好了。」

    他隻字不提自己也看不見,牽著阿箐的手,把她引到了路邊,道:「這邊走。人比較少。」

    他的言語動作,都溫柔又小心,阿箐的手伸出去又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腰間的錢袋飛速撈走了,道:「阿箐謝謝哥哥!」

    曉星塵道:「不是哥哥,是道長。」

    阿箐眨眼道:「是道長也是哥哥呀。」

    曉星塵笑道:「既然叫我一聲哥哥,那就把哥哥的錢袋還回來吧。」

    阿箐這種市井混混兒手腳就算再快十倍,也瞞不了修仙之人的五感。她一聽不好,持杖拔腿狂奔,沒跑兩步就被曉星塵單手擒住後領,提了回來:「說過不要跑這麼快,再撞到人怎麼辦?」

    阿箐又扭又掙,嘴唇一動,上齒咬住了下唇,魏無羨心道:「不好,她要喊『非禮』了!」。正在這時,街角匆匆拐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他一見阿箐,眼睛一亮,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小賤人,逮著你了,把我的錢還過來!」

    罵著不解氣,揮手一巴掌就朝她臉上扇來,嚇得阿箐連忙縮脖子閉眼。豈知,這一耳光沒落到她面頰上,被人半路截住了。

    曉星塵道:「閣下稍安勿躁。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太好吧。」

    阿箐偷偷張開眼瞄了瞄,那中年男子明顯使了大勁兒,手掌被曉星塵看似輕巧地托著,卻不能再前進半分,心中犯怵,嘴硬道:「你這半路殺出來的瞎子,枉作什麼英雄好漢!這小野賤人是你相好啊?你可知她是個賊!她扒我的錢袋,你護著她,你也是賊!」

    曉星塵一手抓著他,一手擒著阿箐,回頭道:「把錢還給人家。」

    阿箐連忙從懷裡掏出那一點小錢遞了過去。曉星塵放開那中年男子,他低頭數了數,沒少,瞅瞅這瞎子,知道不好對付,只得訕訕走了。曉星塵道:「你膽子太大了。看不見,竟然還敢偷東西。」

    阿箐一蹦三尺高:「他摸我!掐我屁股,掐得可疼了,我收他點錢怎麼了。那麼大一個袋子就裝了那麼點,也好意思兇巴巴地要打人,窮縗鬼!」

    魏無羨心想:「分明是你先撞過去要下手的,倒變成他不對在先了。好一手偷梁換柱。」

    曉星塵搖搖頭,道:「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去招惹了。若是今天沒人在場,一耳光可解決不了這件事。小姑娘好自為之吧。」

    他說完,轉身往另一方向走去。魏無羨心道:「沒要回自己的錢袋呢。我這個師叔,也是位憐香惜玉之人。」

    阿箐捏著她偷來的那隻小錢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把它塞進懷裡,敲著竹竿追了上去,一頭扎到曉星塵背上。曉星塵只得又扶住她,道:「還有什麼事?」

    阿箐道:「你的錢袋還在我這裡呢!」

    曉星塵道:「送給你了。錢也不多。花完之前都別去偷了。」

    阿箐道:「剛才聽那個臭縗鬼罵人,原來你也是瞎子啊?」

    聽到後半句,曉星塵的神qíng瞬間黯淡下來,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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