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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曉星塵忙道:「先別開門。不要懈怠。一定還會再來的。」
魏無羨靠近木門,從門fèng中往外看去。剛經過一場非人的廝殺,街道上瀰漫飛揚著稀薄的白霧和紫紅的粉塵。屍毒粉正在漸漸消散。那群紙人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行走巡視著,滿地屍塊,遇到還能動的,就狠狠地踩,直踩到它們徹底爛成一攤ròu泥為止。
除此以外,寂靜無聲。暫時還沒有新的走屍趕到。
正在此時,魏無羨的頭頂,傳來一陣極輕極輕的異動。
這聲音實在是太難覺察了,似乎是有人在瓦片上飛速踏走的動靜,但這個人身法異常輕靈詭異,足音接近於無。但魏無羨五感靈敏,這才捕捉到瓦片之間的細微碰撞聲。更瞞不過曉星塵這個瞎子,他提醒道:「上面!」
魏無羨喝道:「散開!」
話音剛落,堂屋上方的屋頂破了一個大dòng,碎瓦、積灰、糙葉如雨紛紛而落。好在眾多少年已經敏捷地四下散開,這些東西才沒砸到人。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屋頂上方的破口落下。
這人一身黑色的道袍,身形高挑,腰杆筆直,立如蒼松。背cha拂塵,手持長劍,面容清俊,微微昂著頭,一副很是孤高的形容。
然而,他的雙眼裡沒有瞳仁,亦是一片死白。
一具走屍。
眾人腦子裡剛剛確定了這件事,只見他挺劍刺來。
他刺的是離他最近的金凌,金凌格劍抵擋,只覺劍上傳來的力量極大,震得他手臂發麻。一劍不成,又是一劍,連貫一如行雲流水,狠辣一如仇深似海。qíng急之下,曉星塵出劍替他擋了一下,可能是屍毒上涌,他勉qiáng出劍,自己卻倒下不動了。
藍景儀驚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我從沒見過這麼……」
行動這麼敏捷、劍法如此jīng湛的走屍!
他沒說完後半句,不是因為這個評價有多難,而是因為他想起來,他是見過的。
鬼將軍不也是這樣的?
魏無羨緊緊盯著這名道人,思緒急轉:「難道除我以外,也有人煉出了這種凶屍?」他拔出腰間竹笛,一上來就是一段悽厲刺耳的長調,刺得在場其他人都捂住了耳。那名道人聽到笛聲,身形晃了晃,持劍的手不住發抖,最終還是一劍刺來!
無法控制。這具凶屍的確是有主的!
魏無羨錯身避開這風雷般瞬息而至的一劍,轉身過程中,從容地chuī出了另一段調子。須臾,那些在外巡邏的紙人也躍上了屋頂,從那個dòng口跳了下來。那道人凶屍覺察有異類靠近,右手刷刷兩劍回刺,將兩名紙人從頭至下劈成了四半。左手抽出拂塵,千萬根柔軟的白絲仿佛化作鋼鞭毒刺,一甩便是爆頭斷肢。魏無羨百忙之中抽空道:「都別過來,好好呆在角落裡!」說完繼續催動,笛音時而跳脫輕佻,時而高亢如怒。那道人雖然雙手並用,兇悍已極,但源源不斷有紙人從上方落下,圍著他攻擊,他打了這邊有那邊,殺了前方來背後。突然,頭頂從天而降一名yīn力士,砸中了他,踩著他的肩,把他壓在了地上。
緊接著,又有三名yīn力士從dòng口躍下,一個接著一個地砸在他身上。yīn力士被傳說為力大無窮,手藝人扎它們的時候原本就會加一些東西給它們增加體重,被召來的孤魂野鬼上身之後,更是一個賽一個的死沉死沉,如此砸下一個,已是猶如泰山壓頂。一口氣砸下四個,沒有被砸得口吐內臟已是了不起。那身穿道袍的凶屍被四名yīn力士壓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魏無羨走了過去,發現他背後有一處衣料破損,撫平察看,破損處下能看到他左邊肩胛骨附近的一道傷口,又細又窄,道:「翻過來。」
四名yīn力士便將這道人翻了個身,仰面朝天,方便他察看。魏無羨伸出割有傷口的手指,在他們口唇處一一抹過,表示獎勵。yīn力士們伸出紙舌,緩慢又珍惜地舔舐著口邊的鮮血,似乎吃得津津有味。魏無羨這才低頭繼續檢查。這名道人左胸靠近心臟處也有同樣的破損,同樣的細窄傷口。像是被人一劍貫心而死。
這具凶屍一直在勉力掙扎,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咆哮,嘴角有接近烏黑是血液流下。魏無羨捏住他的臉頰,bī他打開了口,往裡一看,他的舌頭,竟也被連根拔去了。
盲眼,拔舌。盲眼,拔舌。
為什麼這兩種特徵出現得如此頻繁?
魏無羨觀他神色,覺得這模樣和溫寧當時被黑釘子控制時很像,心中一動,伸手在他太陽xué附近摸索。竟然真的讓他摸到了兩個金屬小點!
這種黑色釘子,是用來控制高階的凶屍,使他們喪失神智和自主思考能力的。魏無羨不了解此屍身份和為人,不能貿然拔釘,暫且收手。他覺得,有必要好好審問一下。但既然舌頭已被拔去,這具凶屍就算清醒了也是說不出話的。他向藍家那幾個小輩問道:「你們之中,有誰修過問靈?」
藍思追道:「我。我修過。」
魏無羨道:「帶琴了嗎?」
藍思追道:「帶了。」他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樣式簡潔、木色發亮的古琴。魏無羨看這把琴似乎很新,道:「你的琴語修得如何?實戰過嗎?請來的靈會不會說謊?」
藍景儀cha嘴道:「思追的琴語含光君說過還可以的。」
藍忘機說「還可以」,那就一定是還可以,不會誇大,也不會貶低,魏無羨放了心。藍思追道:「含光君說,讓我修jīng不修多,請來的靈可以選擇不答話,但是一定不能夠說謊。所以只要它肯答,那麼說的就一定是真話。」
魏無羨道:「開始吧。」
古琴橫於那名道人的頭前,藍思追坐在地上,下擺整齊地鋪開,試了兩個音。魏無羨道:「第一個問題,問他是誰。」
藍思追想了想,默念口訣,這才敢下手彈出一句,放開手。
半晌,琴弦顫動,彈出了如金石崩裂般的兩個音。藍思追睜大了眼睛。藍景儀催促道:「他說什麼?」
藍思追低聲道:「宋嵐!」
……曉星塵那位知jiāo道友,宋嵐?!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昏迷倒地的曉星塵,藍思追道:「不知他知不知道,來的是宋嵐……」
金凌也壓低聲音道:「多半是不知道。他是個瞎子,宋嵐又是個啞巴,還成了沒有理智可言的凶屍。不知道最好。」
魏無羨道:「第二個問題,問他,為誰所殺。」
藍思追認真地彈出了一句。
這次,沉寂的時間是上次的三倍。
正在他們都以為,宋嵐的魂魄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時,琴弦顫顫地、沉痛地響了三下。
藍思追脫口而出:「不可能!」
魏無羨道:「他說什麼?」
藍思追滿臉不可置信,艱難地道:「他說……曉星塵。」
殺宋嵐者乃曉星塵?!
他們一共不過才問了兩個問題,孰知,一個問題的答案比一個讓人震驚。金凌懷疑道:「你彈錯了吧。」
藍思追道:「可是,『爾乃何人』,『為誰所殺』這兩個問題,是《問靈》里最簡單、也最常問到的兩個問題,人人一開始修習《問靈》,學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就是它們,練習次數不下千萬遍,我剛才還反覆確認過,絕沒有彈錯。」
金凌道:「要麼你的《問靈》彈錯了,要麼你的琴語解錯了。」
藍思追搖頭道:「如果說彈錯不可能,解錯就更不可能了。『曉星塵』這三個字和名字,在來靈的回答中都不常見。如果他回答的是別的名字,而我接錯了,也不可能剛好就錯成了這個名字。」
藍景儀喃喃道:「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們聽到的那些又有多少是真的……宋嵐去找失蹤的曉星塵,曉星塵卻殺了他……他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好朋友?他不像這樣的人啊?」
魏無羨道:「先別管這個,思追,問第三個問題:為誰所控。」
許多雙眼睛都緊緊盯著琴弦,等待著宋嵐的回答。
藍思追一字一句解道:「爾、等、身、後、之、人。」
眾人猛地回頭。只見原本暈倒在地上的曉星塵已經坐了起來,單手托腮,沖他們微微一笑,舉起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打了個響指。
那清脆的聲響傳到地上的宋嵐耳里,就像是突然在爆炸在他耳邊,宋嵐突然將牢牢壓住住他的四名yīn力士都掀飛了出去!
他一躍而起,再次長劍和拂塵棄出,左右手並用,將四名yīn力士連削帶絞,絞成了紛紛揚揚五顏六色的碎紙片。長劍抵住魏無羨的脖子,拂塵則威脅地對準了那些世家子弟。
店鋪內這片方寸之地,風雲瞬息突變。
金凌把手放在了劍上,魏無羨斜眼瞥見,忙道:「別亂動,別添亂。比劍法,這裡的人加起來都不是宋嵐的對手。」
他這具身體靈力低微,佩劍又不在身邊。何況還有個曉星塵。
曉星塵道:「大人跟大人說話,小朋友們就出去吧。」
他對宋嵐比了個手勢,宋嵐默然聽令,驅這群世家子弟出去。魏無羨道:「先出去吧。你們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外面屍毒粉應該都沉了,出去不要亂跑亂踩激起粉塵,放慢呼吸。」
金凌聽到「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又不服氣,又是懊惱,賭氣般地先走出去了。藍思追yù言又止。魏無羨道:「思追,你最懂事,帶一下他們。能做好嗎?」
藍思追點頭。魏無羨道:「別害怕。」
藍思追道:「不害怕。」
「真的?」
「真的。」藍思追竟然笑了笑:「前輩你和含光君真像。」
魏無羨奇道:「像?我們哪裡像了?」天差地別,南轅北轍的兩個人。藍思追不答,帶著剩下的人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地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感覺很像。好像只要有這兩位前輩中的任何一個人在,就不必擔心害怕任何事qíng。」
曉星塵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枚紅色的小丹丸吃下去,道:「真是感人。」
他吃下之後,臉上的紫紅之氣迅速消退,魏無羨道:「屍毒解藥?」
曉星塵道:「不錯。比你那碗可怕的粥有效多了,對吧?而且是甜的。」
魏無羨道:「閣下的戲真是太足了。從外面那一場奮勇殺屍、力盡不支,再到後來為金凌擋劍,失去知覺,都是演給我們看的?」
曉星塵舉起一隻手指,豎在面前搖了搖,道:「我不是演給『你們』看的,而是演給『你』看。久仰夷陵老祖大名,百聞不如一見。
「我猜,你還沒有告訴別人的你究竟是誰吧?所以沒有拆穿你,讓他們出去,我們關起門私底下談。怎麼樣,是不是很貼心?」
魏無羨道:「義城裡的走屍都是受你驅使?」
曉星塵道:「嗯。從你們一進來,chuī起那支笛子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點古怪。所以我就親自來試探一下。果然,點睛召將術這種低階的術法也能發揮如此之qiáng的威力,說你不是創始者?仿佛在講笑話。」
魏無羨道:「真是瞞不過同行啊。所以,你拿了這一堆小朋友做人質,究竟是想讓我gān什麼?」
曉星塵笑道:「我想讓前輩你幫一個忙。一點小忙。」
他母親的師弟居然叫他前輩,這輩分可太亂了。魏無羨正心中嘿然,只見曉星塵拿出了一隻鎖靈囊,放在桌面上,道:「請。」
魏無羨將手放在那隻鎖靈囊面上,把脈一般地把了一陣子,道:「什麼人的魂?碎成這樣,漿糊都糊不起來,只剩下一絲一口氣了。」
曉星塵道:「如果這個人的魂那麼容易就粘得起來,那麼我求你幫忙做什麼呢?」
魏無羨收回了手,道:「裡面裝的這點魂魄實在是太少了。而且這人生前應該受到極大的折磨,痛苦至極,很可能是自殺身亡,不想再回到這個世界上。你要我修補這個魂魄,但你肯定知道,如果一個魂魄自己沒有求存yù,那么九成是救不回來的。我沒猜錯的話,這點魂魄是被人qiáng行拼接起來的,一旦離開鎖靈囊,隨時都可能散去。」
曉星塵道:「我不管。這個忙你不幫也得幫。前輩不要忘記了,你帶的那一群小朋友都在門外巴巴地望著你,等你帶他們脫險呢。」
他說話的腔調十分奇特,聽似親熱,還有些甜蜜蜜的,但就是有一股無端的兇狠。仿佛上一刻在和你稱兄道弟一口一個前輩叫得歡,下一刻就能翻臉動殺手。魏無羨笑道:「嗯,閣下也是百聞不如一見。薛洋,你好好一個流氓,為什麼要裝道士?」
頓了頓,「曉星塵」舉手,摘掉了眼睛上的繃帶。
繃帶層層落下,露出了一雙明亮如星、熠熠生輝的眼睛。
完好的眼睛。
這是一張年輕而討人喜歡的面孔,可以說是英俊的,但一笑時露出的一對虎牙,卻可愛得幾乎有些稚氣了,無形間隱藏起了他眼底的兇殘和野氣。
薛洋把繃帶扔到一邊,道:「哎呀呀,被你發現了。」
魏無羨道:「故意裝作疼得害怕,讓人良心發作不好意思摘你的繃帶察看。故意把霜華露出一截,故意說漏嘴。不光會使用苦ròu計,還會利用人的同qíng心,演得好一派清逸出塵、大義凜然。若不是你不該懂、不該會的東西太多,我真的順理成章地堅信你是曉星塵了。」
而且,《問靈》的時候,宋嵐最後回答的兩個問題,答案一個是「曉星塵」,一個是「爾等身後之人」。如果「爾等身後之人」也是曉星塵,沒理由宋嵐一定要換一種表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