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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3:04:19 作者: 墨香銅臭
眾人長吁一口氣,心內謝天謝地,還好這老頭點了藍忘機,不然輪到他們,難免漏一兩個或者順序有誤。藍啟仁滿意點頭,道:「一字不差。」頓了頓,他又無不譏諷地道:「若是因為在自家降過幾隻不入流的山jīng鬼怪、有些虛名就自滿驕傲、頑劣跳脫,遲早會自取其rǔ。」
魏無羨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藍忘機的側臉,心道:「原來這老頭早就聽過我的名字了,叫他的好學生一起來聽學,是要我好看來著。」
他道:「我有疑。」
藍啟仁道:「講。」
魏無羨道:「雖說是以『度化』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願,化去執念』,說來容易,若這執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說,但若是要殺人滿門報仇雪恨,該怎麼辦?」
藍忘機道:「故以度化為主,鎮壓為輔,必要則滅絕。」
「bào殄天物。」魏無羨道:「我方才並非不知道這個答案,只是在考慮第四條道路。」
藍啟仁道:「從未聽說過有什麼第四條。你且說來。」
魏無羨道:「這名劊子手橫死,化為凶屍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斬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墳墓,激其怨氣,結百顆頭顱,與凶屍相鬥……」
藍忘機終於轉過頭來看他,然而眉宇微皺,神色甚是冷淡。藍啟仁的鬍子都抖了起來,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蘭室內眾人被這一聲bào喝嚇得一悚,藍啟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滅鬼殲邪,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還要激其怨氣?本末倒置,罔顧人倫!」
魏無羨嘻嘻笑道:「橫豎有些東西度化無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塞為下策,疏為上策。鎮壓即為塞,豈非下策……」藍啟仁一本書摔過來,他忙錯身躲開,面不改色,口裡繼續胡說八道:「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靈氣儲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為人所用。怨氣也可以,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藍啟仁又是一本書飛來,厲聲道:「那我再問你!你如何保證這些怨氣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魏無羨邊躲邊道:「尚未想到!」
藍啟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修真界就留你不得了。滾!」
魏無羨求之不得,連忙滾了。
在雲深不知處東遊西逛、chuī花弄糙半日,眾人聽完了學,好不容易在一處高高的牆檐上找著他,魏無羨正坐在牆頭的青瓦上,叼著一根蘭糙,一腿支起,右手撐腮,另一條腿垂下來,輕輕晃dàng。下邊人指著他哈哈大笑:「魏兄啊!佩服佩服,他讓你滾,你竟然真的滾啦!哈哈哈哈……」
「你出去之後好一會兒他都沒明白過來,鐵青鐵青的!」
魏無羨衝下面喊道:「有問必答,讓滾便滾,他還要我怎樣?」
聶懷桑道:「這個藍老頭怎麼好像對你格外嚴厲啊,點著你罵。」
江澄哼道:「他活該!答的那是什麼話。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在家裡說說也就罷了,居然敢在藍啟仁面前說。找死!」
魏無羨道:「反正怎麼答他都不喜歡我,不如說個痛快。而且我又沒罵他,老實答而已。」
聶懷桑:「其實魏兄說的很有意思啊。靈氣要自己修煉,辛辛苦苦結丹,像我這種天資差得仿佛娘胎里被狗啃過的,不知道要耗多少年。而怨氣是都是那些凶煞厲鬼的,要是能拿來就用,想想,嘿嘿,挺美的。」
魏無羨道:「對吧?不用白不用。」
江澄警告道:「夠了。你說歸說,別走這種邪路子。」
魏無羨笑道:「我放著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走這yīn溝里的獨木橋gān什麼。真這麼好走,早就有人走了。放心,他就這麼一問,我只這麼一說。喂,你們走不走?趁著沒宵禁,跟我出去打山jī。」
江澄道:「打什麼山jī,這裡哪來的山jī!你先去抄《雅正集》吧。藍啟仁讓我轉告你,把《雅正集》的《上義篇》抄三遍,讓你好好學學什麼叫天道人倫。」
《雅正集》就是藍氏家訓。他家家訓太長,由藍啟仁一番修訂,集成了厚厚一個集子,《上義篇》和《禮則篇》占了整本書的五分之四。魏無羨吐出叼的那根糙,道:「抄三遍?一遍我就能飛升了。我又不是藍家人,也不打算入贅藍家,抄他家家訓gān什麼。不抄。」
聶懷桑忙道:「我給你抄!我給你抄!」
魏無羨道:「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說吧。」
聶懷桑道:「是這樣。魏兄,這老頭子有個壞毛病,他……」
他說到一半,忽然噤聲,gān咳一聲,展開摺扇縮到一旁。魏無羨心知有異,轉眼一看,果然,藍忘機背著避塵劍,站在一棵鬱鬱蔥蔥的古木之下,遠遠望著這邊。
他人如芝蘭玉樹,身上是斑駁的樹影與陽光,目光卻不甚和善。眾人心知剛才凌空喊話,喊得大聲了些,怕是喧譁聲把他引過來了,自覺閉嘴。魏無羨卻跳了下來,迎上去叫道:「忘機兄!」
藍忘機轉身便走,魏無羨興高采烈地追著他叫:「忘機兄啊,你等等我!」
藍忘機瞬息走得無影無蹤,擺明不想與他jiāo談,魏無羨討了個沒趣,回頭對幾個人控訴道:「他不睬我。」
「是啊。」聶懷桑道:「看來他是真的很討厭你啊魏兄,藍忘機一般……不至於如此失禮的。」
魏無羨道:「這就討厭了?我本想跟他認個錯的。」
江澄嘲笑道:「現在才認錯,晚了。他肯定和他叔父一樣,覺得你邪透了,壞了胚子,不屑睬你。」
魏無羨道:「不睬就不睬,他長得美麼?」再一想,的確是長得美,又釋然地拋到腦後了。
三天之後,魏無羨才知道藍啟仁的壞毛病是什麼。
藍啟仁講學內容冗長無比,偏偏還全部都要考默寫。幾代修真家族的變遷、勢力範圍劃分、名士名言、家族譜系……聽得時候如聆天書,默的時候賣身為奴。
聶懷桑幫魏無羨抄了兩遍《上義篇》,臨考之前哀求道:「你救救我的命,我今年是第三年來姑蘇了,要是還評級不過關,我大哥真的會打斷我的腿!什麼辨別直系旁系本家分家,咱們這樣的世家子弟,連自家的親戚關係都扯不清楚,表了兩層以外的就隨口姑嬸叔伯亂叫,誰還有多餘的腦子去記別人家的!」
小抄紙條漫天飛舞的後果,就是藍忘機在試中突然殺出,抓住了幾個頭目。藍啟仁勃然大怒,飛書到各大家族告狀。他心中恨極:原先這一幫世家子弟雖然都坐不住,好歹沒人起個先頭,屁股都勉qiáng貼住了小腿肚。可魏嬰一來,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子們被他一慫恿撩撥,夜遊的夜遊喝酒的喝酒,歪風邪氣漸長……實乃人間頭號大害!
江楓眠回應道:「嬰一向如此。牢藍先生費心管教。」
於是魏無羨又被罰了。
原本他還不以為意。不就是抄書,他從來不缺幫忙抄的人。誰知這次,聶懷桑道:「魏兄,我愛莫能助了,你自己慢慢熬吧。「
魏無羨道:「怎麼?」
聶懷桑道:「老……藍先生說了,這次《上義篇》和《禮則篇》一起抄。」
《禮則篇》乃是藍氏家訓十二篇里最繁冗的一篇,引經據典又臭又長,生僻字還奇多,抄一遍了無生趣,抄十遍即可立地飛升。聶懷桑道:「他還說了,受罰期間,不許旁人和你廝混,不許幫你代抄。」
魏無羨奇道:「代抄不代抄,他怎麼知道,難道他還能叫人盯著我抄不成。」
江澄道:「正是如此。」
「……」魏無羨道:「你說什麼?」
江澄道:「他讓你每晚不得外出,去藍家的藏書閣抄,順便面壁思過一個月。自然有人盯著你,至於是誰,不用我多說了吧?」
藏書閣內。
一面青席,一張木案。兩盞燭台,兩個人。一端正襟危坐,另一端,魏無羨已將《禮則篇》抄了十多頁,頭昏腦脹,心中無聊,棄筆透氣,去瞅對面。
在雲夢的時候,江家就有不少女孩子羨慕他能來和藍忘機一起聽學受教,說是姑蘇藍氏代代美男子輩出,本代本家的雙璧藍氏兄弟更是非凡。魏無羨此前沒空細細瞧他的正臉,現在瞧了,胡思亂想道:「是挺好看的。相貌儀態都挑不出毛病。只是真想讓那些姑娘們都來親眼看看,如果整天苦大仇深橫眉冷對如喪考妣,臉再好看也救不了這個人。」
藍忘機是在重新謄抄藍家藏書閣里年代久遠、又不便為外人所觀的古籍,落筆沉緩,字跡端正而有清骨。魏無羨忍不住贊道:「上上品。」
藍忘機不為所動。
魏無羨難得閉嘴了這麼久,憋得慌,心想:「這個人這麼悶,要我每天跟他對著坐幾個時辰,坐一個月,這不是要我的命?!」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身體往前傾了些。
☆、雅騷第四 5
魏無羨是個很會給自己找樂子的人,尤其擅長苦中作樂。既然沒有別的東西可玩,那就只好玩藍忘機了。
他道:「忘機兄。」
藍忘機巋然不動。
魏無羨道:「忘機。」
聽若未聞。
魏無羨:「藍忘機。」
魏無羨:「藍湛!」
藍忘機終於停筆,目光冷淡地抬頭望他。魏無羨往後一躲,舉手作防禦狀:「你不要這樣看我。叫你忘機你不答應,我才叫你名字的。你要是不高興,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來。」
藍忘機道:「把腿放下去。」
魏無羨坐姿極其不端,斜著身子,支著腿。見終於撩得藍忘機開口,一陣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竊喜。他依言把腿放了下去,上身卻不知不覺又靠近了些,胳膊壓在書案上,依舊是個不成體統的坐姿。他嚴肅地道:「藍湛,問你個問題。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藍忘機垂下眼睫。魏無羨忙道:「別呀。說兩句又不理人了。我要跟你認錯,向你道歉。你看看我。」
頓了頓,他道:「不看我?也行,那我自己說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對。我錯了。我不該翻牆,不該喝酒,不該跟你打架。可我發誓!我不是故意挑釁你,我真沒看你家家規。江家的家規都是口頭說說,根本沒有寫下來的。不然我肯定不會。」肯定不會當著你的面喝完那一壇天子笑,我揣懷裡帶回房去偷偷喝,天天喝,分給所有人喝,喝個夠。
魏無羨又道:「而且咱們講講道理,先打過來的是誰?是你。你要是不先動手,咱們還能好好說話,說清楚咂。可人家打我,我是非還手不可的。這不能全怪我。藍湛你在聽沒有?藍公子,藍二哥哥,賞個臉唄,看看我。」
藍忘機眼也不抬,道:「多抄一遍。」
魏無羨身子一歪:「別這樣。我錯了嘛。」
藍忘機毫不留qíng地揭穿他:「你根本毫無悔過之心。」
魏無羨毫無尊嚴地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要我說多少遍都行。跪下說也行啊。」
藍忘機擱了筆,魏無羨還以為他終於忍無可忍要揍自己了,正想嘻嘻拋個笑臉,卻忽然發現上唇和下唇像被粘住一般,笑不出來了。他臉色大變,奮力道:「唔?唔唔唔!」
藍忘機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又是一派神色平靜,重新執筆,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魏無羨早聽過藍家禁言術的可恨,心中偏不信這個邪。可搗騰半晌,嘴角都撓紅了,無論如何都張不開。片刻之後,他筆走如飛,扔了張紙過去。藍忘機看了一眼,道:「無聊。」揉作一團扔了。
魏無羨氣得癱在蓆子上打了個滾,爬起來又重新寫了一張,拍到藍忘機面前,又被揉作一團,扔了。
這禁言術直到他抄完才解開。第二天來藏書閣,前天被扔得滿地的紙團都被人收走了。
魏無羨向來好了傷疤忘了疼,頭天剛吃了禁言的虧,坐得兩刻又嘴癢難耐。不知死活地剛開口說了兩句,再次被禁言。不能開口他就在紙上胡亂塗鴉,塞到藍忘機那邊,再被揉成一團扔到地上。第三天依舊如此。屢屢被禁言的後果,便是魏無羨沒空閒扯摸魚,原本要抄一個月的分量,竟然七天就快抄完了。
第七天,便是面壁思過的最後一天。今日的魏無羨卻有些異樣。他來姑蘇這一陣,佩劍天天東扔西落,從不見他正經背過,這天卻拿來了,啪的一下壓在書案旁。更是一反百折不饒、百般騷擾藍忘機的常態,一語不發,坐下就動筆,聽話得近乎詭異。
藍忘機沒有理由給他施禁言術,反而多看了他兩眼,仿佛不相信他忽然老實了。果然,坐得不久,魏無羨故病重犯,送了一張紙過來,示意他看。
藍忘機本以為又是些亂七八糟的無聊字句,可鬼使神差地一掃,竟是一副人像。正襟危坐,倚窗靜讀,眉目神態惟妙惟肖,正是自己。
魏無羨見他目光沒有立刻移開,嘴角勾起,沖他挑了挑眉,一眨眼。不必言語,意思顯而易見:像不像?好不好?
藍忘機緩緩道:「有此閒暇,不去抄書,卻去亂畫。我看你永遠也別想解禁了。」
魏無羨chuī了chuī未gān的墨痕,無所謂地道:「我已經抄完了,明天就不來了!」
藍忘機拂在微huáng書卷上的修長手指似乎滯了一下,這才翻開下一頁,竟也沒有禁他的言。魏無羨見耍不起來,把那張畫輕飄飄一扔,道:「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