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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2:14:19 作者: 匪我思存
    坐以待斃四個字,用在這裡再好不過了。

    輕輕的嘆了口氣,把衣擺上的白絹撕下兩條來,將腳上的傷裹了,咬著牙又往前走了幾十步,忽然被什麼東西絆到,重重又摔了一跤。借著月光看一看,糙叢里竟然橫著個死人,月色下一對烏黑的眼睛還大睜著,直嚇得魂飛魄散。

    更叫人驚恐yù絕的是,那死人竟然還眨了眨眼睛,嚇得只想狂奔而逃,可是腿腳酸軟,全身沒有半分力氣,寂靜的曠野里,只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格格作響。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死人是不會眨眼的,驚恐之下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說:「你……你……你是死是活的?」

    那人轉過臉來,月光照在他的臉龐上,顯得十分年輕俊秀,他的樣子似是十分驚訝,過了好一會兒,才語調生硬的回答:「我是活的。」他話說的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仿佛小孩子初學大人說話。聽到他能說漢語,心裡不覺一松,借著月色仔細打量,覺得他不似那些賀仳人的蠻橫模樣,更生親近之意,不由得問:「你會說漢話,也是漢人嗎?」

    他的神色仿佛一震,臉上神色極是錯綜複雜,過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原來這是漢話。」低下頭去,在月光下,只看見他嘴角微動,似是想到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轉過臉來,忽然對她一笑:「你穿著男人的衣服,在這裡做什麼?」語速仍是極慢,音調也不甚准,可是她聽懂了。其實月光皎然,照見糙地低洼處,積水如鏡,倒影清清楚楚,只見自己衣裳尚整,可是篷頭散發,赤著雙足,雪白的足踝在月色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紅,慢慢將腳縮進糙深處,說:「那些賀仳人要殺我。」

    他想了一想,沒有作聲。

    她又問:「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

    他淡淡的答:「我在這裡睡覺。」隨手拍了拍當作枕頭的馬鞍,又躺下去了。她心中焦急驚恐,說道:「這裡四處都是賀仳人,怎麼還能睡覺,如果被他們發現,一定會一箭she死我們,還是快快逃走吧。」

    他閉上眼睛,不理不睬。

    她無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幾步,忽然又迴轉過來,對他說:「你是不是不認得路?要不我帶你一塊兒逃吧。」

    他睜開眼睛望了她一眼:「你認得路?」

    她想了半晌,終於氣餒:「不認得。」

    他終於哧一聲笑出聲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這才顯出一種少年的稚氣。

    他說:「走吧,我認得路。」隨手摘了一片糙葉,放進嘴裡,只聽唿律律一聲,哨音清亮,不遠處傳來一聲長嘶,但聞蹄聲答答,一匹極是高大神駿的白馬踏月而來,顧盼自若。她不由喝了一聲采,誇讚:「好馬!」

    那馬仿佛通靈一般,越發驕矜,昂首月下一動不動。

    他說:「你別夸它了,它和我一樣,經不住夸。」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漢話是越說越流利了,連油嘴滑舌也學會了。」

    他臉上掠過一絲yīn影,旋即說:「我本來就會說,只是很多年沒有人對我說過,於是我自己也以為忘了。」

    她這才留意到他的服飾與賀仳人無二,她曾聽驛使言道,賀仳成年男子襟上皆綴毛皮,只是地位高下,所綴之shòu皮也盡皆不同。他襟前亦綴著一緣shòu皮,黑白斑斕,月色下瞧不出是什麼毛皮。不由退了一步,問:「你被捉到這裡來很多年了?」

    他淡淡的說:「是啊,很多年了。」

    那馬極是高大,她足上有傷,不由躊躇。他雖然身材並非十分魁梧,但氣力極大,輕輕一提,就將她拉上馬去,兩人共乘一騎,在月下沿著河岸漫然向南。

    夜間糙原間一片寂靜,仿佛墨黑無際的海,在月光下偶爾反she銀光,那是金瓶河在默默流淌。

    她自出生以來,未嘗與男子共騎,雖是父兄,亦未曾如此親近過,只覺得心中砰砰亂跳,可是身處險境,只得從權。只是腹飢如火,忽然咕嚕一響,靜夜之中極是分明,不由大窘,他輕笑一聲。她少女心xing,麵皮極薄,不由漲紅了臉:「你笑什麼?」

    他說:「是,是,我不應該取笑姑娘。」

    她見他有意唯唯喏喏,不禁也笑了,說:「我真是餓了,可有什麼吃的?」

    他說:「這可難了,我沒帶gān糧出來。」

    她嘆了口氣,說:「我從沒有這麼餓過。」想了想說:「要不咱們說話吧,或許說說話,就不覺得餓了。」

    他問:「那要說什麼?」

    她道:「說什麼都可以呀,我小時侯睡不著,便拉著rǔ母說話,她不敢說我聒噪,只好陪著我,說到困了,自然就睡著了。」

    他說:「你要是待會兒說得困了,跌下馬去,我可不管你。」

    她回眸一笑,月光下但見明眸如水,光亮照人。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天邊就透出了第一縷霞光,不過片刻,大半個天空便映滿朝霞,一輪紅日噴薄yù出。無邊無際的糙原上綠糙萋萋,露水清新,令人jīng神大振。糙叢間忽然飛起一雙極大的蝴蝶,她不由「啊」了一聲,又驚又喜:「蝴蝶!」

    他沒有多想,旋身下馬,長臂輕舒,已經將一雙蝴蝶拈在指尖,送到她面前。

    其時朝霞如彤,映在她的臉上,愈發顯得面龐如玉,一雙眸子似寶石般流動著霞光,那種欣喜直從眸中透出來,可是漸漸的,那絲喜悅就不見了。他見她神色悵然,不由問:「怎麼了?」

    她說:「還是放了吧,讓它們自由自在的飛,多好啊。」

    他於是將手指微松,兩隻蝴蝶振翅飛去,纏纏繞繞,終於遠了,兩人望著蝴蝶飛去,皆是靜默無語。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你順著河往南走,總得三四日,才能到鐵齒關。」

    她心下大驚,問:「你不跟我一塊兒走麼?」

    【正文‖大坑】《烏雲珊丹》(三)他仍舊只是搖了搖頭。

    她說:「那些賀仳人要是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們還是一塊兒走吧。」

    他淡然問:「你怕我對別人說出你的行蹤?」

    她臉漲得通紅,大聲道:「我雖然是弱質女流,也知道恩義二字,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怎會忘恩負義,疑心於你?」

    他將馬韁繩遞到她手中,說:「走吧。」又說:「這馬脾氣不好,你不可鞭打它。」

    她大吃了一驚:「你要將馬送給我?」

    見她這般模樣,他反倒笑了:「你一個女人,要是沒有馬怎麼走得出去?」輕撫著馬鬃,說道:「這馬兒是糙原上最快的,連閃電也追不上它,若是遇上追兵,你快快逃走即是了。」

    她反倒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倒極認真想了想,方才道:「因為你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你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她。」

    不知為何,她倒有點悶悶的,垂頭不語。他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了看鮮紅的朝陽,在馬股上拍了一把:「走吧!」

    那馬兒清嘶一聲,一躍而出,但聞蹄聲答答,瞬間去得遠了。

    糙原空曠,萬芒起伏,一人一騎直迎著朝霞而去,過了好久她方才回首,但見那人仍立在原處,四周糙海茫茫,便如汪洋大海一般,波làng起伏,他孤伶伶立在糙原深處,漸行漸遠,最後馬兒馳過丘坡,再也瞧不見了。

    太陽曬在人臉上,有一種微燙火辣,既沒了馬,他便慢慢走回去。

    順著金瓶河往北,沿著河灘一直走了大半日,倒出了一身汗,索xing脫了羊皮袍子。但聽河水嘩嘩,遠處牧人還在放聲唱著長調: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啊哈嗬,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xingqíng溫柔的烏雲珊丹姑娘喲啊哈啊哈嗬,是那qíng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他撥了一jīng蘆葦的嫩jīng含在嘴裡,新鮮的糙葉清香,就像剛才她的笑容,微帶甘甜,仿佛緩緩的沁入齒間。嘩啦嘩啦的蘆葦沿著風勢倒伏下去,露出河灘那頭的馬隊,領頭的騎手望見他,不由得歡呼起來。別失早就縱馬直奔過來,近前來下了馬,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禮,滿臉都是歡喜的樣子:「大汗,要是再找不著您,可真要急死了。」一旁的奴隸早就扯著韁繩跪下來,讓他踩著自己脊背上了自己的馬,年輕的大汗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問:「忽都而失呢?」

    別失道:「沒能捉到公主,大伙兒都覺得不甘心,大統領又親自帶著人往南搜去了。」

    占登於是笑了笑:「那個公主真的很漂亮麼?」

    別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聽捉到的俘虜講,公主是他們南蠻子的什麼第一美人,我想就像咱們糙原上的烏雲珊丹一樣,一定長的好看得不得了。」

    好看得不得了麼,其實也不見得,只是比糙原上的女子要顯得纖細,卻有一種奇異的疏靜,即使是在驚恐慌亂萬分的時刻,仍舊皎皎清明,仿佛折月山頭的新雪。占登想起她的笑容,那笑容也仿佛山頭新雪反映的月色一般,淡淡的幾乎要溶入夜色中去,他不由自主又笑了笑。

    只是沒想到還會再見到她。

    huáng昏時分帳外一陣喧譁,興高采烈的衛士們簇擁著一涌而入,將一團柔軟的東西推攘伏倒在地氈上,所有的人都在鬨笑,她雙手雙足都被縛著,仿佛一隻幼shòu,落到最深的陷阱里,絕望般抬起頭來。

    當看到他時,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風裡的火把,忽的一下子便躥起很遠的火舌。

    忽都而失笑著行禮:「大汗,這女人凶得很,仔細她咬傷您的手。」然後不待他說話,便開始轟人,不一會兒便將金帳里擁擠的衛士們全都轟得gāngān淨淨,自己躬身行了禮,也退出去了。

    她伏在地上盯著他,警惕而絕望,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可是仍舊很安靜,安靜到幾乎可以聽見她轉動自己眼珠的聲音。

    她的眼睛非常黑,像是亮澤的寶石,又黑又亮。

    他沒有動。

    她說:「請你放我走。」聲音裡帶著柔軟的懇求,卻有一種堅定的執著。

    天色漸漸暗下來,奴隸們不知為何一個也不進來點燈,於是他自己拿了火鐮,嗒嗒的打燃,點著案上小臂粗的牛脂巨燭,偌大的帳內頓時充盈著明亮而柔和的光線,帳頂上金粉彩繪的那些花兒,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下更顯得金壁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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