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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2:14:19 作者: 匪我思存
一盞女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撫著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望著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裡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裡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chuī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cha滿頭,莫問奴歸處。」餘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cha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qíng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qíng字,至真至誠的qíng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涌,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的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糙一行歸。」美人芳糙一行歸,我急急的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著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cha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chūn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蘇,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昵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chūn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麼----我從今後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唇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光旖旎chūn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願,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隻臂擱,因我xing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貼於肌膚。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麼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qíng也,公子與家人骨ròu至親,亦為qíng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qíng,奪公子骨ròu之qíng?」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裡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qíng奪彼qíng,可奈,會否那彼qíng會來奪己qíng?直一昧安慰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chuī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叫,叫得人心裡隱隱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著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劃里,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溫。擱下筆後,只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裡,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里,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著銅臭的腥咸,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著,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裡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著。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倖,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麼?他無限悽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麼?梳妝檯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yù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yù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qíng,是孽qíng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yù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gān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gān,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只冷眼旁觀。仿佛賭著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託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裡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採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qíng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艷,如獲至珍。
夜風chuī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的眼裡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jī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閒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ròu。」我脫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ròu。」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裡,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只是賭一口氣,為著他賭這一口氣。驚痛里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後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於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臥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臥子,臥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著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yù沉池水中。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的看著我,目光中的瞭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