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8頁

2023-09-30 21:43:48 作者: 青青綠蘿裙
    無緣無故的,她腦海中冒出了一句話,「我愛你年輕美貌的臉,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不知從何來,卻完美得詮釋了她的心思。

    這樣也很好。

    他們順著江河而下,遍覽湖光山色,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書里說只羨鴛鴦不羨仙,大抵就是這模樣了。

    可是,仙人不死,人的壽數卻有盡頭。

    七十一歲,他病逝在了江南。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掛念著她,死死握住她的手,擔憂地問:「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會去沒有去過的地方,看沒有看過的風景。」她送走過太多的人,哪怕現在沉疴不起的是她的愛人,她的心裡也只有悲傷,沒有痛苦,「你放心。」

    「那就好,我走了。」他的眼裡閃過脈脈的柔光,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新帝聽到他病亡的消息,十分擔憂,快馬加鞭送來書信,想請她回宮享受天倫之樂。她拒絕了,回信說,肉身會老去腐朽,但情意不會消失,存在於過去、現在和未來,依然會伴隨她接下來的人生,不必掛念。

    她繼續自己的旅途,又活了十多年。

    八十幾歲的時候,她的精神依舊很好,眼不花耳不聾,愛上了新出的昆戲,隔三差五泡在戲院裡,還出錢資助窮書生寫本子。只是不愛孝子賢婦,就愛看寡婦改嫁第二春,回頭打臉窮渣男的逆襲劇情,也喜歡才子佳人,你情我願不相負的花好月圓。

    金錢攻勢下,文人們屈服了,此類新戲開始在民間廣為流傳。

    死的那一天,她正在翻看鐘太醫的筆記,裡面夾著一片楓葉,紅中帶了些橙,像是夕陽的顏色。這是他病到之前,兩人一同賞楓時摘下的。

    她始終沒有忘記他,時時想起。

    窗外唱著新戲,說的是一對夫妻因上元節的一盞花燈定情,繼而成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長,成婚日久,丈夫變了心,妻子是個爽快人,抄起燈就砸了個粉碎,然後和離改嫁,與一直傾慕自己的人白頭偕老。

    「想那年的正月十五,楊柳岸下猜此燈,我道是此生有幸遇良人,哪知好景不長恩愛作煙塵……」

    咿咿呀呀的戲聲里,她朦朧有了困意,漸漸闔上了眼皮。

    「你寒窗家貧我不嫌,你榜上無名我不怨,當年嫁與郎君,咱是吃著糠咽菜也覺甜……富貴如浮雲,權勢終消散,我這一生呀,尋尋覓覓,只求能與那有情人,朝朝暮暮永相伴……」

    女子的剖白中,她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死去」了,卻又轉瞬醒來。

    殷渺渺回來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誰,也記得這一生的故事,只是此時再回想起來,一生的故事就好像台上的一齣戲,代入了一部分的情感,更多的卻是置身事外。

    「唉。」殷渺渺嘆了口氣,喃喃道,「人生如夢啊。」

    「是美夢,還是噩夢呢?」有人問。

    她抬首看去,戲台上的戲還在繼續,貴妃榻上,「自己」的屍首已然不再,坐在那裡的是請她喝茶的兩個女子中的一人,色如秋菊,神似水月。

    「算是個好夢吧。」殷渺渺答完,又問,「你是誰?」

    女子道:「名字沒有意義,但你想稱呼我們的話,可以叫我小芩,叫她小妤。」

    芩妤,鯖魚。真是沒什麼技術含量。殷渺渺客客氣氣地叫了聲:「小芩姑娘。」

    「按理我原不該見你,可情鏡給你的評價是『善始善終』,你又是難得走到終點,自然破關的人,足見其慧心。」小芩嫣然一笑,滿室春色,「你可以得到獎賞。」

    殷渺渺也笑:「榮幸至極。」

    小芩抬起素手,一道白色的光芒飄起,似楊絮落到了她的手心。殷渺渺下意識握住,只覺幽涼如水,仔細瞧去,原是一塊玉牌,上書:此情惘然逝如夢,鏡花水月原非真。

    這是什麼東西?她張口欲問,卻見華屋戲台如煙雲散去,伊人無蹤,俱成空。

    *

    鏡花水月外,小妤問:「你見過她了?」

    「見過了。」小芩道,「情鏡中善始善終,太過難得。」

    小妤道:「古往今來,看破名利的不少,放下富貴的亦多,唯有身在紅塵又不困於情愛的,少之又少。」

    「正是如此,情鏡開來數千年,不恨彌歸擇公主而棄己者,寥寥可數,即便有心智果斷的,也免不了對談梵心生怨恨。」小芩感嘆。

    小妤笑道:「她們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許了諾言又違背,總是比不曾有過幻想更傷人。」

    「話雖如此,但女子性情堅毅,懂得及時止損的也不少。」小芩辯解。

    小妤問:「那你感嘆什麼呢?」

    「我只是惋惜。同樣是背叛,有的不敢報復丈夫,卻倚仗身份杖斃連瑟,畏強凌弱,何其可笑;有的篡位做了皇帝,卻又做了和談梵一樣的事,三夫四侍,何其諷刺。」小芩嘆息。

    「聖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是有些道理的。」

    小芩頷首:「她能由己推人,實屬難得。」停頓片時,又道,「但能過鍾箐一關,更不容易。」

    小妤附和道:「是呢,歷經覓貴者、貪凡者、戀色者,尋尋覓覓到而今,終與鍾情者成了眷屬,此時再痛失所愛,誰人能夠不傷懷?我記得從前有一人在鍾箐死後不久便鬱鬱而終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