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 幾大難題
2023-09-30 20:20:36 作者: 伊人歸
玉扶有此一問,是因為她直覺桑夷國的來意不簡單。
別的國家派使臣出使,都試圖顯露本國的國力,這位左大臣卻極盡謙卑之語,把他自己的國家說成貧瘠的不毛之地。
難道是他太過實誠,還是桑夷國的國王千里迢迢派了這麼多人來出使,偏偏挑了一個沒有自尊的主使臣?
顯然都不是。
左大臣恭敬地拱手道:「回稟陛下,我國國王說了,歷朝歷代向大陸大國學習禮儀文化,是我國臣民最重要的事情。我們寧願缺衣少食,也不願意活得茹毛飲血像蠻夷野人一樣。」
這話令人頗為震動。
也不知道這位左大臣知不知道桑夷國這三個字,本身就是對他們的一種蔑視,包含著蠻夷野人之意。
據傳桑夷國人初至這片大陸時,自稱來自太陽升起的地方,用他們自己的語言音譯為桑。當時的人們看到他們還穿著獸皮草鞋,心中輕蔑,所以為他們的國家譯名為桑夷國。
現在桑夷國的使臣再度前來,用九州大陸的語言自稱自己為桑夷國人,又說不願意活得像蠻夷野人,倒真有些諷刺。
玉扶微微頷首,天雲破適時站出來道:「我北璃巍巍大國,國力強盛。既然貴國國王備上如此厚禮相贈,我們陛下自然會同樣回禮,必不會叫貴國吃虧。」
左大臣等受寵若驚,忙躬身道謝,「多謝陛下隆恩。」
玉扶面上帶著淡淡笑意,沒有多言。
她對桑夷國的使臣仍然抱有懷疑,但兩國之間交往的禮節應當如此,那些在九州大陸極西和極北的小部族來北璃朝拜的時候,尚且能得到一大堆賞賜回去。
桑夷國的使臣到底遠道而來,自然要更加厚賜。
左大臣慢慢抬起頭來,朝玉扶道:「臣聽聞在北璃有一句話,叫做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知道是不是?」
玉扶輕笑,「使臣對於我北璃的詩書經典還真是沒少讀啊,不錯,這句話是先聖孔子說的。朕瞧你們桑夷國也頗有此等精神,為了來北璃學習寧可漂洋過海冒著危險也要來。」
左大臣笑了笑,八字鬍子一動,「臣帶著一些國中解不開的難題,想來北璃求教貴國的能人才子,還請陛下成全。正如孔子所言,若能聞道,臣死也可以。」
朝中眾人聽他求教的口氣真切,難免有些自大,個個面上毫無懼色。
玉扶礙於情面,總不能拒絕桑夷國使臣提問,便道:「使臣有什麼難題,盡可說出來。大家互相切磋,就算找不到答案也總有些進益。」
她話里留了活口,不願讓場面難堪。
左大臣歡喜道:「第一個問題是這樣的,請諸位聽好。一個高僧坐在樹下,看到一個年輕人從面前跑過去,身後一個持刀的大漢緊隨而至。大漢問高僧看到年輕人往哪邊去了,高僧該如何回答?」
「前提是,出家人不打誑語,高僧不能說謊。再者,出家人有好生之德,高僧不能將年輕人的蹤跡泄露給持刀大漢。」
原以為這是一道人之常情的題目,聽到左大臣的前提,眾臣才漸漸明白,這是一道邏輯題。
高僧不能說謊,自然不能欺騙大漢。可高僧又有好生之德,更不能把年輕人的真實去向告訴大漢。
告訴也不是不告訴也不是,座中大臣陷入沉默之中。
他們先前太小看桑夷國的使臣了,沒想到他們畢恭畢敬,提的問題卻如此犀利刁鑽。
左大臣也不著急,耐心等待著朝臣們的回答,好整以暇的模樣似乎早就預料到沒人回答得出來似的。
好一會兒他才道:「陛下,諸位大人,不知誰可以為我解惑?」
天雲破下意識看了顧述白一眼,後者微微搖頭,表示他也沒想到合適的答案。
在蠻夷小國面前丟了北璃大國的威風,這是萬萬不能的,他腦中飛快思索著解圍之策,如何將這個問題搪塞過去又不失北璃的威風……
「左大臣,朕的諸位愛卿,不是已經給你答案了麼?」
什麼?
左大臣入殿以來第一次蹙起眉頭,詫異地看向上首,「陛下,諸位大人何時給了臣答案?」
玉扶笑意微微,「朕的諸位愛卿方才沉默,沉默,不就是高僧最適宜的回答麼?既然兩種回答都不對,不如不回答。」
這個答案出人意料,可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如此既不違背佛家之人的信條,也不會讓大漢追殺少年這件事變得更糟,沒有比這個更合理的答案了。
左大臣卻不肯輕易放過,「可若是高僧不言不語,使得那持刀大漢最後找到了少年的蹤跡殺了他,豈不也有高僧不相助的罪過?」
「左大臣此言差矣。」
玉扶含笑,似神壇上拈花的觀音,「高僧看到的只是大漢持刀追趕少年,誰知道那少年是否作奸犯科,而大漢是否是地方追捕犯人的衙役呢?若是如此,高僧妄言出口救了那少年,豈不是好心做了錯事?」
眾人聞言不禁點頭,心道這也有道理。
先前聽左大臣的描述,眾人下意識覺得少年是無辜之人,而持刀大漢是兇惡之人,如今才意識到自己的局限。
左大臣追問道:「佛家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算這少年作奸犯科,眼看他被追殺倒不如給他一個機會立地成佛,不是嗎?」
顧述白站出來笑道:「左大臣此言越發不妥了。佛家雖有好生之德,卻也明辨是非,更加從來不與朝廷為敵。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若是差役追捕逃犯,高僧又豈可以謊言阻攔?」
左大臣見提到朝廷法度,不敢抗衡,以免被質疑他們桑夷國有對北璃不臣之心。
他便道:「可這少年和大漢究竟是何身份,尚不明確。怎麼就能斷定一定是犯人和差役呢?若是個無辜可憐的少年和窮凶極惡的土匪,也未可知啊!」
「就是這個道理。」
玉扶道:「既然不知他二人到底是何身份,也不知他二人為何追趕,身為高僧又何必插足?佛經中有言,知善因生善果,惡因生惡果。少年若作奸犯科自有制裁,若是無辜良善當不會受害。一切自有因果天定,無需干涉。」
她向來喜愛讀書,雖不禮佛,佛經也讀過幾本,這會兒信手拈來一下子便唬住了左大臣。
天雲破面上露出笑容,張九闕在他身旁輕聲道:「桑夷國的佛教也是從北璃學去的,和陛下這樣博學多才的人講佛家因果,這不是徒弟未出師就想挑戰師父麼?」
「太保所言甚是,你看,左大臣的臉色都灰了。」
張九闕看向立在殿中的左大臣,他身後一眾使臣交頭接耳,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個個搖頭嘆氣的模樣足以看出敗勢。
左大臣立定身子,拱手大禮參拜,「臣,多謝陛下為我桑夷國解了百年難題!」
「只是小巧而已。」
玉扶淡淡一笑,君王大氣盡顯。
左大臣道:「第二個問題,還請陛下不吝賜教,題目是這樣的。今有公雞一隻值五錢;母雞一隻值三錢;小雞仔三隻值一錢。用一百錢買一百隻雞,問公雞、母雞、小雞仔各多少?」
題目問完,有大臣不禁道:「這算得什麼難題?即便算不出來,代入數字一個個推演,總能推出數目,這也值得拿到朝上來問陛下和群臣麼?」
這話說得不無道理。
左大臣轉向開口的大臣,恭敬道:「這位大人說的是,其實這道題我們是有答案的。只是桑夷國中計算此題最快的人也需要一刻鐘,下官想看看貴國有沒有能算得更快的人。」
玉天雲破輕哼一聲,「左大臣究竟是來我國求學的,還是來考陛下和滿朝大臣的?既然是已有答案的問題,何必多問?」
左大臣又笑呵呵地轉向他,「自然是來求學的,如何敢考陛下和諸位大人?只是陛下和諸位大人若能算得更快,一定有更簡明的法子,下官想把這法子學會,日後國中算術的水平也好進益。」
這個理由找得倒不錯。
眾人一時無言,都想著他方才提出的那個問題。
桑夷國最有才學的人用了一刻鐘算出來,那他們計算的時間,一定要少於一刻鐘才行。
幸好文臣手裡都有笏板和筆,可以當殿站著演算,武將手裡沒有工具可以演算,他們也不擅長計算,只是腦子裡想想便壓下了念頭。
顧述白朝上首看去,玉扶以手托腮似乎正在想這個問題,她面前的御案放著紙筆,她卻分毫沒有動用。
顧述白笑了笑,當先站出來道:「公雞四隻,母雞十八隻,雞仔七十八隻。左大臣,我說的對嗎?」
這才過了不到一盞茶時間!
眾臣都依照顧述白的答案算了算,「公雞一隻五錢,四隻二十錢。母雞一隻三錢,十八隻就是五十四錢。雞仔三隻一錢,七十八隻就是二十六錢,這加起來不正是一百錢麼!」
「顧大將軍真是能文能武啊,佩服佩服!」
「是啊,下官還沒算出一個影兒來,大將軍竟已算出正確答案了!」
眾臣不由紛紛讚嘆,玉扶看了好笑,心道前些日子是誰上書要懲治顧述白在外頭養小夫人的,這些大臣的風向變得還真快。
只怕顧述白是做了無用功。
他自毀聲名根本沒用,只要他還在,他的一身才華總會讓眾人忍不住敬佩他,支持他。
眾臣笑語之中,唯有天雲破眉頭微蹙,欲言又止似的。
而左大臣但笑不語,一副謙卑模樣聽眾臣說話,不置可否。
玉扶看了看左大臣,又看向天雲破,「太師有話不妨直說,何必悶著?」
眾臣的目光頓時轉向天雲破,天雲破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站了出來,「臣也算出了答案,不過和顧大將軍的不太一樣,是而有些遲疑。」
玉扶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只抬手道:「太師但說無妨。」
天雲破道:「臣算出來的是,公雞八隻,母雞十一隻,雞仔八十一隻。」
張九闕道:「公雞八隻便是四十錢,母雞十一隻是三十三錢,雞仔八十一隻是二十七錢。這裡加起來……也正好是一百錢!」
一道題竟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答案,眾臣算過後發現天雲破的答案確實也是對的,不禁看向殿中的左大臣。
「這一道題怎麼會有兩個答案,似乎兩個答案都是對的啊!」
左大臣的笑容毫無意外,待要開口,玉扶卻道:「其實這兩個答案都是對的,這道題的正確答案,還遠不止兩個。朕這裡還有一個答案,諸位大人和左大臣可以聽聽。」
還有答案?
眾臣不由驚訝,左大臣也詫異地抬起頭來。
玉扶道:「朕的答案是,公雞十二隻,母雞四隻,雞仔八十四隻。」
眾人聞言算了算,這些數目的加起來也正好是一百錢的價,看來這三個答案確實都是對的。
左大臣終於露出敬服的神情,「北璃地靈人傑,朝中人才眾多,臣佩服!誠如陛下所說,這三個答案都是正確的,這道題在我國中還從未有人能答出三個答案來,就算是其中一個答案,也需耗費極長的時間。而顧大將軍不用紙筆就能很快計算出答案,天太師計算的速度也很快。最令臣佩服的,還是陛下!」
「陛下在已經得到兩個答案的前提下,還能去想第三個答案,且也沒有動用紙筆。試問有幾個人能做到如此不囿於現成的答案呢?可見陛下神思敏捷,非常人所及,臣甘拜下風!」
……
朝堂上桑夷使臣提出的幾個難題,最後都得到了解決。
不但讓北璃維護了大國尊嚴,也讓桑夷使臣十分滿意,對他們一行人千里迢迢前來求學,表示不虛此行。
賓主盡歡,一片和樂。
玉扶命人帶著桑夷一眾使臣在京中遊覽,也安排了太學、藏經閣等幾處,讓他們可以隨意翻閱圖書,還有大儒學士為其講解。
至於京城官營的紡織坊、瓷器坊和木工坊等,左大臣等人也十分感興趣,玉扶自然也恩准他們到處觀看學習。
「這下你該放心了,這些桑夷國使臣下了血本來京獻禮,看來真的是為求學而來。聽聞他們的使團之所以如此龐大,是因為裡面帶了國中各方面的能工巧匠,就是為了來學習更加先進的技術的。」
陳景行將桑夷使臣近來的行蹤一五一十回報過後,顧述白如是說道。
玉扶微微頷首,「先前是我想太多了,可能是因為桑夷國到底是遙遠的異邦,他們的身形、相貌和打扮又和咱們差距不小,看起來總覺得古怪,難免叫我心中不舒服。除了覲見初日他們提出那些問題之外,往後每一日他們都在抓緊學習技藝,看來的確沒有別的心思。」
顧述白笑道:「雖說學習是好事,北璃是不是那等固步自封沒有大度的國家。可有些東西是國之重器,還是不能讓他們學去。比如……」
「火炮?」
顧述白點點頭,玉扶若有所思,「你說的對。像火炮這樣殺傷力極強的武器,一旦被人學去萬一用在惡舉上,後果不堪設想。工部和兵部那邊都需叮囑,有些北璃的機密武器,不可讓他們隨意參看學習。」
說到工部,玉扶又道:「之前工部尚書不是有學習桑夷國船隻的意思麼?不如就與左大臣他們商議,讓工部派人上船研究,若能得到更詳細的圖紙想來更容易學會。你覺得怎麼樣?」
顧述白眉頭一蹙,對此似有疑慮。
------題外話------
註:公雞那道題目出自《張邱建算經》,高僧那題出處不可考,大家有興趣可以看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