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從來沒說過
2023-09-30 20:20:36 作者: 伊人歸
京城最繁華的長街上,兩個衣著樸素的男子戴著斗笠,看起來一副江湖人打扮。
在天子腳下,這樣的裝扮比一身綾羅綢緞更引人注目。來往行人不由多看他們一眼,卻見兩人在原地轉來轉去,不知道在找什麼。
「這位大叔,麻煩問個路。」
其中個子稍矮一些的那個隨手抓住一個路人,聲音低沉得怪異,「請問往返鄉在哪?不是說在京城最熱鬧的街道上嗎?」
路人大叔打量了眼前人一眼,「他」戴著厚重的斗笠,叫人實在打量不出什麼來,倒是一雙手很挺嫩的。
大叔不由生出輕蔑之意。
一個江湖人手這樣嫩,一看武藝就不怎麼樣,跑到京城一來就想著去往返鄉,可見不是什么正經人物!
他的口氣輕佻,慢悠悠道:「往返鄉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能擺在大馬路上給你們看麼?再有名,那也只是青樓!」
瑤藍頭皮發緊,心道這大叔還擺起派頭來了,忙從袖中摸出一塊銀子給他,「麻煩大叔指個路,我們還有要事。」
要事?
色急吧!
大叔的眼睛又在一旁不說話的男子身上掠過,一掂手裡的銀子,不得了,這兩個江湖人出手還挺闊綽的。
他面上的輕蔑之色頓時轉為笑容,「這簡單,看見那個巷子沒有?就在裡頭。」
他把手一指,原來所謂往返鄉的確是在京城最熱鬧的街上,不過自然不是在明面上,而是在巷子裡。
瑤藍朝那大叔道了謝,拉著玉扶朝那巷子裡去,邊走邊道:「陛下,咱們一會兒進去還要這副打扮嗎?會不會太奇怪了?」
玉扶也無可奈何,聲音從斗笠底下傳出,帶著刻意為之的低沉,「那有什麼辦法?要是把臉露出來,是你長得像男人還是我長得像男人呢?」
北璃民風開放,女子招搖過市不算稀奇,可跑來往返鄉這種地方定要被視為異類。
她們為了把臉遮住,只能扮做江湖人。
見瑤藍一臉擔憂,玉扶湊到她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瑤藍立刻歡喜起來。
前頭一處地方客似雲來,比玉膳樓還要熱鬧。
尚未靠近,便聞得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氣,站在門外攬客的幾個女子鶯聲燕語,聲音嬌軟得讓人渾身酥麻。
玉扶二人尚未靠近,已有眼尖的女子瞧見她們腰上鼓鼓囊囊的荷包,扭著身子迎了上來。
尚未貼近,瑤藍飛快伸出一手,上頭是一塊不小的硬錠子。
「給我們找一個雅間喝酒說話,沒叫你們都別過來。」
她的聲音壓得十分低沉,面前的女子一愣,下意識接過她手裡的銀子,腦子卻還沒轉過彎來。
哪有人跑來青樓不為找姑娘、就為喝酒說話的?
要喝酒說話何不去酒樓?
往返鄉到底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連站在門口迎客的姑娘都有些見識,見她二人是江湖打扮便不再多問,想著他們或許有什麼密事要談。
來往返鄉掩人耳目談些不為人知之事的朝中要員她們見多了,如今見到兩個江湖人士,也不算奇怪。
「好,二位客官隨我來,樓上請!」
收了銀子的女子陪著笑臉送她們進去,說著話時還順帶在瑤藍手上摸了一把,忽然觸電似的縮回手來。
這男人的手比她的還細還滑!
她一時覺著怪異,瑤藍比她更加難受,被女人揩了油後背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再看那揩油的姑娘看她的目光,瑤藍唯恐露了餡。忽然斜刺里伸出一隻手,手裡舉著一塊比方才更大的銀子,「姑娘,拿了銀子就好好收著,把銀子折騰沒了事小,把命折騰沒了事大。」
玉扶的聲音從斗笠底下傳出,為了更像男子的聲音而壓得十分低沉,聽在女子耳中陰森可怕,帶著濃濃的威脅之意。
女子忙忙點頭,領他們到了二樓一處包間便退下去了。
瑤藍上前把包間的門叉好,轉身朝玉扶點點頭,玉扶這才鬆懈下來把斗笠取下,大口舒氣。
「這斗笠雖能遮面,可有些影響呼吸。」
「誰說不是呢?」
瑤藍也取下斗笠,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太嚇人了,要是被這裡的人發現我們兩是女子,那可就糟糕了!」
「我倒不擔心這一點。」
玉扶透過包間另一側的窗子朝外看,「我只擔心被人發現,堂堂北璃女君跑到青樓來,那才是被人笑話幾輩子的故事。」
還沒被人發現,瑤藍自己倒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是啊,這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
玉扶白她一眼,忽然發現窗外的異動。
「奇怪,對面那個包間就我看的這麼一會兒,已經進去七八個人了,都是青年男子。一個屋子這麼多人,不嫌擠得慌麼?」
瑤藍也湊上來看,對面那個包間人影幢幢,豈止是七八個,看起來至少有十幾個人。
她忽然想到了些什麼不好的景象,「難道有些人口味如此特別,喜歡十幾個人一起……」
玉扶眉梢一挑回頭看她,「瑤藍,你學壞了。」
這話明明是當初顧述白說她的,她又拿來說瑤藍,瑤藍一臉委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誰是朱誰是墨,誰離她最近?
玉扶無暇想這些,只顧盯著對面,「走,咱們過去看看,那邊到底在幹什麼。」
她隱約從方才那些進去的青年公子中看到熟悉的臉,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更想不起他們究竟是誰。
要想找到顧述白,她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不如去對面碰碰運氣。
瑤藍忙把斗笠戴起來,整張臉糊在斗笠的黑紗下頭,「咱們倆這樣過去,會不會引人注目啊?」
玉扶胸有成竹,「外頭的人再注目又有什麼用?屋子裡頭的人看不見咱們就成了。」
說的也是。
兩人趁著外頭人不注意,溜出包間朝對面去,玉扶忽然聽見瑤藍大呼一聲。
原來她跟在玉扶身後走,沒調整好斗笠的形狀,一時遮住了眼睛沒看到路,撞到一個男人身上。
「你怎麼走路的?」
男人似乎喝了不少酒,抬頭看到瑤藍個子不高,還一身粗布麻衣的江湖打扮,頓時不客氣地大罵一聲。
原本只是小事,可方才瑤藍那一聲驚呼,忘了掩飾她本來的聲音。
玉扶心中暗道不好,果然有看熱鬧的好事者道:「這好像是個姑娘啊,方才驚叫的時候聲音挺細的,怎麼打扮成男人樣子?」
醉漢聽見這話起了興致,狐疑地盯著瑤藍,瑤藍想起玉扶說過的銀子策略,忙從袖中摸出一塊銀子遞給那醉漢——
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錢,很多事都能不開口就擺平。
可惜那醉漢不是青樓姑娘,來這裡消遣的人都不缺銀子,何況他的好奇心已經被激起,這會兒就想知道眼前人是男是女。
瑤藍一時不防備,被那醉漢掀了斗笠,原本就沒戴好的斗笠一掀即飛,瑤藍嚇得捂住自己的臉。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眾人都看清了她女子的面容。
醉漢笑著上前,玉扶一抬手攔住了他,「這是在下的夫人,江湖女兒不拘小節,想來這京城最有名的往返鄉瞧一瞧,還請這位大人不要和她計較。」
方才玉扶一直沒有開口,便是覺得眼前男子十分眼熟,細看才發現這是翰林院的一個低階小官。
他職位雖低,可翰林院是時常能在御前的機構,故而玉扶認得他的模樣。
醉漢被她這麼一說,立時站正了身子整整衣領,「算你有眼光,認得出本官是朝廷官員。看在她是個女子的份上,本官也不和她計較了。」
瑤藍鬆了一口氣,走到玉扶身旁待要離開,忽聽醉漢又道:「本官只和你這個做人丈夫的計較。你說,你夫人撞到本官該怎麼賠償?」
一個朝廷命官,喝多了酒就這麼無事生非,玉扶也算開了眼界。
再看身旁眾人,多半都站在那醉漢那一邊,無非是因為聽說他是朝廷官員,所以不敢得罪他。
先敬羅衣後敬人是人間常事,玉扶打從出生起就金尊玉貴被人捧在手心,還是頭一次體會這種感覺。
她不惱反笑,「大人想要多少賠償?」
醉漢豎起一根粗壯的手指,玉扶笑道:「一千兩?」
周圍響起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醉漢的酒也被她嚇得醒了大半。
他只想說一百兩,沒想到眼前這個江湖人這麼闊綽,開口就是一千兩銀子!
該不會是什麼江湖大幫派的掌事人吧?
醉漢揉了揉眼睛,確認她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普通布料,很快道:「你誆我吧?你能有一千兩銀子?」
眼見周圍因為「一千兩銀子」而聚集來的看客越來越多,玉扶忽然想起今日來這裡的正經事,不願與醉漢糾纏。
她湊到醉漢面前,揭開斗笠一角,用自己本來的聲音道:「李大人,明日早朝後到御書房來,朕給你那一千兩銀子。」
李大人頓時一屁股坐倒在地,一臉驚恐地望著玉扶,後者已經重新整理好了斗笠。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可他絕對沒看錯,眼前人就是陛下!
怪不得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臣……」
李大人說著忙要下跪行禮,玉扶上前一步,氣勢凜冽,「好了,說好給你一千兩絕不食言,明日就命人送到你府上,快走吧!」
李大人自然不敢奢望這一千兩,可想到玉扶易裝到往返鄉來,一定有要事要辦不想暴露身份,他若揭穿她的身份才會死得很難看。
念及此處忙拱手行禮,飛快朝樓下奔去。
有與他熟悉的客人哈哈大笑,「李大人一向這麼膽小怕事,想來這兩個江湖人不是普通來頭,把他嚇成這樣。要我說再來頭怎麼厲害也是江湖白衣,有什麼可怕的?瞧他跟老鼠見了貓,大臣見了陛下似的!」
這話逗得在場之人哈哈大笑,瑤藍差點也忍不住笑起來,顧及那笑話的主人公就在面前,這才勉強忍住。
玉扶好一會兒沒說話,繼續往前走,忽然扭頭朝瑤藍道:「什麼叫老鼠見了貓、大臣見了陛下,我很嚇人?」
瑤藍忙搖頭,「不是嚇人,是說陛下天威懾人。陛下美貌又仁德,對包太傅一家百般撫恤,對身邊伺候的宮女也那麼好,對嚴錚這樣的下屬部將也極盡恩典……怎麼會嚇人呢?」
玉扶聽了這話才好些,朝她招招手,兩人順利地到了她們關注的那個包間外頭。
裡頭說話聲隱約傳來。
「陛下對這次戶部的事情十分關注,除了薛璧幾個貪污受賄的要嚴懲,那些通過薛璧和吏部花銀子買到官職的人,陛下也不會縱容。」
男子的聲音有些陌生,玉扶聽不出是誰。
屋子裡頭頓時沉默起來,有隱約的酒杯輕叩聲,還有衣料的摩擦聲,似乎眾人都在尷尬地等待著什麼。
好一會兒才有人打破沉寂,「可是咱們這些去歲的進士,在朝中任職還不到一年,擔任的職務都不緊要。當然,除了顧寒陌顧大統領,和黎明黎副統領那些武舉的人才身擔要職之外,我們這些文舉的,最高也就一個四品而已!」
那個四品的是文舉狀元,如今在翰林院歷練,是玉扶十分看重的人才。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是啊,就算咱們之中有人通過花錢使了點手段,不過是七品變六品,這點小事陛下也不放過嗎?」
「是啊,老實和你們說吧,我就不信誰家裡有點錢的沒參與這次的事情!大家都是年輕人,誰甘心窩在那低微的位置上?」
玉扶聽著裡頭的交談,氣得輕哼一聲,「聽見沒有,這群好大喜功的人。年紀輕輕才剛剛入仕,就想著一步登天平步青雲,哪有那麼容易?」
這樣的人的確有,可需要展現出非凡的才能,饒是如此還有可能遭受懷疑和猜忌。
比如顧述白。
瑤藍忽然想到顧述白,也輕聲道:「陛下,這裡頭好像沒有大公子的聲音,咱們還繼續聽嗎?」
「自然要聽。」
這些人商討的是她目前最關心的事情,顧述白他們跑來往返鄉,想必也和此事有關,她自然要聽。
接著,裡頭傳來一陣曖昧的笑聲,頗有心照不宣之意。
能來往返鄉消遣的人,家中自然都有些錢財,知道薛璧這條門路誰肯落後?
只怕屋裡這些人,大部分都有參與。
此時,那個一開始聽到的聲音道:「是這個道理,不過接下來陛下要清算,問題可沒我們想的這麼簡單。我老實告訴你們一句吧,其實我已經主動自首承認我向薛璧行賄了。」
「什麼?!」
屋子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有人憤憤道:「原以為大家是同病相憐來想辦法的,原來你是來套我們話的?你想拿我們去給你自首立功是不是?」
「諸位冷靜點。若我真的有此心,怎麼會單槍匹馬地來呢?早就請大理寺派差役和我一起來捉拿各位了。」
裡頭激奮的聲音這才緩和了些,那人繼續道:「我是好意來和諸位分享我解決這件事的法子,我可以自首坦白從寬,你們自然也可以。」
眾人聽了這話都蠢蠢欲動,「你方才不是還說陛下要嚴懲麼?怎麼這會兒又說可以坦白從寬了?」
那人道:「這要看情節輕重緩急。我是聽顧大統領說的,去歲考科舉的時候我和他有些交情。他說陛下要嚴懲那些情節嚴重、主動行賄的,但情節較輕被威逼利誘的,可以從輕發落。你們想想,把大家都發落了,朝廷的新生力量不就少了大半麼?陛下才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
眾人一聽頓時興奮起來,「我!我就是!是薛璧手底下的人主動來找我的,要是不給錢就說我是不給薛尚書面子,我也是迫於無奈啊!」
「我也是!我只給了一萬兩銀子,而且讓他不必給我調動官職,這純粹是為了不想惹事孝敬他的,我這樣應該也可以從輕發落吧?」
玉扶在窗外聽著,不由輕哼一聲,心想什麼從輕發落——
她可從來沒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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