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 陛下口諭(二更)
2023-09-30 20:20:36 作者: 伊人歸
一騎快馬飛奔出臨安,懷揣姬成發親筆手書歪歪扭扭的信。
道旁林木密布,數不清的黑衣人隱蔽在樹梢,單等那騎快馬到了指定區域,他們便可下手。
炎炎日光照著路面,飛揚的黃沙叫人視線模糊,策馬之人忽見眼前路上出現一條絆馬索,想要及時勒馬已經來不及了。
一人一馬狠狠摔在地上,馬鳴聲哀而無力,那人才起身便被黑衣人一劍斃命,甚至沒來得及抽出腰上佩劍。
黑衣人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找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筆觸稚嫩,他們彼此對視點了點頭。
「什麼了不得的北璃使臣,到底是個孩子,居然只派了一個人送信。他以為東靈朝中真的沒有人敢對北璃人出手麼?」
一群黑衣人搜到信後飛快撤離,待林中重新響起鳥鳴的時候,又是一騎快馬從飛快朝前奔去。
這匹馬顯然比前頭倒下的那匹更加健壯有力,馬上之人的氣勢也更加凌厲,經過那具屍首身旁,馬上之人看了他一眼,沒有半點遲疑地離開。
他們兩個人被派出執行送信的任務,一個是註定要死的,一個是註定要活的。
而他是後者。
馬蹄一路向西奔去,城中相府,殷朔拆開那封黑衣人截回來的信,立刻變了臉色。
「混帳!這是什麼東西?」
他把信狠狠甩在黑衣人臉上,後者小心翼翼拾起來一看,只見裡頭的信紙什麼字也沒寫,而是畫了一個大大的豬頭,豬的頭上頂著殷朔兩個字。
看見這幅畫,殷朔就忍不住想到那個混世魔王一般的孩子,正用嘲諷的眼神看著他。
被一個孩子羞辱至此,這是他一生最大的失敗。
黑衣人連忙跪下磕頭,「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殷朔恨恨地咬著牙,「再派人去追蹤信使,一定要查到信使去了什麼地方,那極有可能是玉扶的所在!」
……
北璃儲君一行的隊伍,腳程忽然快得嚇人。
沿途有地方官想去拍個馬屁、套個近乎,還沒來得及去人已經走了。
有地方官聽說他們日夜兼程地趕路,為了能套上近乎天還沒亮就在城外等候,等了幾個時辰才看到遠方浩大的儀仗——
帶著明黃色。
迎候的地方官員精神抖擻,城中酒菜和珍玩都備好了,他們費盡心思準備終於能派上用場。
那隊人馬很快靠近,為首的地方官身著顯眼的紅色官服,上前朝那馬車拱手,「恭迎北璃儲君一行,請殿下城中稍事歇息。」
回應他的是滿頭黃沙。
「呸呸。」
他把嘴裡的黃沙吐出去,抬頭一看對方連片刻停留都沒有,直接像沒看見他似的過去了。
滾滾黃塵在隊伍後頭飄揚,站在城門外的一眾地方官員被嗆得直咳嗽,個個皆是灰頭土臉。
「豈有此理,這也太霸道,太無禮了!」
玉扶等人根本聽不到身後的怒聲,馬車裡一片寂靜,眾人一門心思地趕路。
月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了,你們都別擔心了。有姬成發那個小魔王在,就算三日之期到了,只要刀還沒有落到脖子上,他一定有辦法阻攔!」
之前最嫌棄他的是月狐,現在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的也是月狐。
顧述白眉頭緊鎖,「若只是陛下,我倒不怕。可現在殷朔顯然已經看穿了我們的目的,他是不會讓人阻止他的陰謀的。」
玉扶道:「我擔心的也是這個。眼下已無路可走,唯有快馬加鞭儘快趕回臨安。大哥哥,你的身體還吃得消麼?」
顧述白點點頭,「你們兩每日輪番給我吃這個藥那個藥,我的身體早就康復了,只是武功還未恢復原來的水平。」
玉扶揭開車簾一角朝外望去,長長的儀仗隊伍人數眾多,速度根本快不起來。
她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儀仗太過累贅,不如我們棄車策馬而行,先行趕到帝都。只要你的身體吃得消,即刻便可動身。」
「公主,使不得!」
顧述白尚未開口,陳景行頭一個反對,「輕車簡從速度自然更快,可公主殿下的安全誰來保護?這裡是東靈境內,那個殷首輔會不會派人半道截殺?就算公主安全到了臨安,沒有儀仗寧帝會不會相信公主的身份?」
月狐道:「有我在,再帶上幾個武功高強的護衛,安全不是問題。至於第二個問題……」
她看向玉扶,玉扶思忖片刻,「有成發在,他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寧承治便不敢對我們如何。」
陳景行道:「小公子現在已經證明不了公主的身份了,公主忘了他信中怎麼說的麼?殷朔設法讓寧帝相信他和你早就在仙人谷相熟,到時小公子為你的身份作證,殷朔也會說他是在騙人。到那個時候,寧帝會相信小公子還是殷朔?」
答案顯而易見。
顧述白道:「陳大人說得不錯,證明不了你北璃儲君的身份,陛下就有可能對你不利。我不能讓你冒險,眼看著你羊入虎口。」
寧承治對玉扶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她逃過一次,這一次再回去,寧承治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想到這些,顧述白陷入兩難之境,陳景行道:「有個法子可以姑且一試,咱們現在就派人快馬去到臨安。告訴他們以北璃的風俗,接待外使不可見血光,否則便是不敬之意。這樣一來就算小公子攔不住,寧帝也不敢大興斬刑。」
顧述白點頭,「我同意。這是現在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如果姬公子能夠以此名義言辭阻止陛下所謂的假斬首,或許還能有轉機。」
「我不同意。」
玉扶轉過頭,深深地看著他,「你明知道這是下策,賭的是寧承治和殷朔的反應,這太冒險了。寧承治是一個可以輕易掌控的人,而殷朔不是!」
……
三日之後,顧侯府滿門斬首之期定在午時。
一大早便有信使快馬入城,加蓋北璃儲君璽印的公文送到寧承治手中,引得他蹙眉頻頻。
「北璃這是什麼破規矩那麼多,壞朕的好事。」
池公公湊上去,「陛下,這公文里寫的什麼?」
「說是北璃那位殿下快到了,要帝都不能見血光,任何奪命之刑都不能施,否則便是大大不敬。」
池公公咋舌,「北璃一個皇室宗族的小公子就那麼張揚跋扈了,這位殿下身為儲君,規矩可不就更多麼?」
寧承治嘆了一口氣,恨不得把這信燒了,假裝沒看到,正想把信丟進香爐,一晃眼看到上頭那個朱泥印的劍穿玉玦的徽記,忙又收了回來。
這個徽記是北璃皇室專屬,一把修長的寶劍穿過一隻蚩龍玉玦,那蚩龍就像活的一樣盤繞在劍身上。
寧承治看這個徽記總覺得哪裡不舒服,下意識地敬畏,不敢輕視。
就像他對北璃這個國家一樣。
思忖良久,他把公文重新放在桌上,「罷了,去傳朕的旨意,取笑今日的斬刑。反正朕要將顧侯府滿門抄斬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想必玉扶聽見很快就會回來,不一定要把戲演得這麼足。」
池公公笑道:「是啊,鎮江長公主總歸就在仙人谷,現在可能已經在來帝都的路上了呢!還是把北璃這位殿下安撫好要緊,他可是從西崑來的啊。」
寧承治聽見西崑二字,渾身一顫,「說的不錯,決不能讓北璃和西崑聯手,那樣朕的江山就難保了。你快去,快去宣旨!」
……
大理寺監牢。
牢房的差役提前送來今日的飯食,顧侯府眾人沉默地看著。
飯菜比平時豐盛許多,蔬菜的顏色看起來格外鮮嫩,裡頭還有雞腿等肉菜,外有一壺酒。
捧著飯菜的差役一個個送到他們的牢房裡,一,二,三……
一共是六份,父子六人今日將共赴黃泉,沒有人見到這個場面不心酸的。
「吃吧。」
顧懷疆淡淡一聲,隨即拾起筷子,顧酒歌等人隨之起筷,各自在牢房中靜默地吃這頓飯。
獄卒重新關好牢門,搖頭嘆氣地走了出去。
天道不公,好人不長命,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你們都出去吧,讓侯爺父子說說體己話,現在不說就來不及了。」
一個老獄卒揮了揮手,眾人隨之退了下去,牢房裡除了碗筷輕輕碰撞的聲音,再沒有旁的。
顧寒陌湊到顧酒歌的牢房邊,隔著柵欄道:「二哥,我給你倒杯酒吧。從前是我不好,你喝酒也沒有誤過事,我不該說你。」
顧酒歌笑著擺擺手,「許久不喝酒了,今日也不想喝。你放心,我不記恨你。倒是你一向就知道練劍,今日合該好好喝兩杯才是。」
顧寒陌搖搖頭,「我也不想喝。」
顧家軍出征打仗的時候有嚴令,上至主將下至士兵,誰也不能飲酒。
他們現在便是在打一場硬仗,這場仗只有他們父子六人。
陰暗的光線中,不知誰輕嘆了一聲,「幸好大哥和玉扶不在這裡,顧家總歸還有一絲血脈在人間。」
他們不怕死,可明知這是一場必輸的仗,看著自己的父親兄弟一個個死去,仍叫他們心中生涼。
酒水倒在杯中的聲音,清淺冷冽,濃烈的酒香四溢。
牢房裡沒有什麼好酒,這是獄卒們能買來的最好的酒了,味道濃烈勁頭也大,據說喝了砍頭的時候就不會疼。
顧懷疆舉起酒杯,淡淡笑道:「今日是我父子最後的聚宴,不如同飲一杯。」
他的聲音里有視死如歸,有慷慨從容,眾人自問做不到他那樣淡然,仍然各自給自己杯中斟滿了酒,一同舉杯。
熱辣的酒液滑進喉嚨,顧相和顧宜兩個年紀小的咳成一團。
顧懷疆看向他二人,「為父一生光明磊落,從無做過半點對君不忠,對人不義的事情,唯獨覺得虧欠了你們。」
他的目光從顧相和顧宜身上,一直轉到顧酒歌等人身上,將每個人都細細看了一遍。
「倘若當初為父不阻攔你們的行動,至少今日你們都不必陪著為父死。為父也知道,你們不怕死,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眾人沉默著,他們做不到顧懷疆那樣的忠義,卻知道一個孝字。
與其說是為了忠君而死,倒不如說是為了孝道陪顧懷疆赴死。
「父親。」
顧宜忽然道:「我怕大哥和小玉扶趕回來的時候,看見我們的屍首。小玉扶是個姑娘家,一定要嚇壞了。還有……還有雲煙,不知道她許了親事,以後還能不能找到如意郎君。」
顧酒歌聽他這樣一說,忽然想起殷姬媱。
「人死了,就不必替活著的人操心了。」
牢房的大門不知何時被打開,殷朔站在光影交錯中,面上帶著森森笑意,他一步步走來,如鬼魅,似修羅。
「早能替活著的人想一想,就不該等死才對,為什麼不造反呢?」
他走過眾人的牢房門外,一個個看過去,「你們還指望寧承治良心發現不殺你們麼?我告訴你們,無論當初即位的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他們都一樣忌憚顧侯府。」
他最後走到顧懷疆的牢房外,慢慢蹲下身子,看著顧懷疆。
「你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註定要輸,遠在先帝遇刺之時。我從未阻攔你們探查先帝遇刺的真相,那是因為我知道,無論誰登基都容不下顧侯府。可笑你顧侯爺一世英雄,愚忠若此,白白送了滿門性命。」
顧懷疆抬起頭來,「你說的不錯,無論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但凡帝王都不可能不忌憚顧侯府的軍權,先帝亦是如此。但他們三人還有一處相同,你想聽麼?」
殷朔眉梢一挑,「願聞其詳。」
顧懷疆將筷子放下,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囚服加身,掩不住戰場殺伐的一派儒將威風。
他笑道:「忌憚歸忌憚,只要沒有奸臣挑唆,只要朝中還有像季老大人這等忠正之臣輔佐,不論是他們兩人中的哪一個,都可以成為一代明君。先帝便是最好的例子。」
殷朔愣了愣,隨即諷刺地笑了,「顧侯爺還真是心寬,這樣的人你也覺得堪成明君。如果他們可以,那我呢?」
他總算把心裡的實話說出來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毫不在意。
在他眼中,這些已經都是死人了。
顧懷疆笑意疏離,「你比他們差遠了,不管是陛下還是當年的大皇子。他們或許才能不及你,智慧不及你,但心中總有仁義的一面。你冷血無情,謀害先帝,意圖篡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顧懷疆很少用這樣激烈的言辭去評判一個人,殷朔面色一變,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
池公公從監牢外進來,看到殷朔在此笑著上來見禮,「殷首輔,你在這裡正好,陛下有道口諭正好和你這位監斬官說。」
殷朔眉頭一蹙,「什麼口諭?」
池公公笑道:「嗐,還不是北璃那位殿下。說什麼儲君出使不宜見血光,一應殺人之刑皆不可施。所以陛下命取消今日的斬刑,反正也是假的,只要鎮江長公主不知道不就成了麼?」
顧酒歌忙道:「你說什麼是假的?」
池公公想著只要玉扶回來,顧侯府一家仍是金尊玉貴的國丈和國舅,還是不要得罪得好,便道:「今日斬刑是假的,陛下並不打算要諸位的性命,只是想讓鎮江長公主聽到消息趕回來罷了。」
顧酒歌的眼中閃過一絲喜悅,他連忙看向顧懷疆,後者面上同樣現出一絲笑意。
他知道他沒有看錯,寧承治並非窮凶極惡的昏君,只是被殷朔蒙蔽罷了,否則何至於沒有確鑿證據就要滅他們滿門?
「原來是假的,陛下並不想殺我們,父親是對的!」
顧宜想到蘇雲煙還不至於未嫁就成寡婦,心裡不禁歡喜起來,忽聽噗嗤一聲,鮮血濺在他牢房的柵欄上。
那是池公公的血。
他不可思議地望向殷朔,後者手中握著匕首沒入池公公腹部,殘忍一笑——
「不好意思,本官沒聽見陛下的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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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小玉扶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