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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5:22 作者: 饒雪漫
門關上的那一剎,我聽見羅梅梅在我身後,憤怒地摔碎了什麼東西----應該是茶几上的花瓶。
我的眼淚隨著那聲碎裂的巨響奪眶而出。
可我還是啪地把門鎖打下,拒絕安慰,拒絕和解。
其實,我知道她這麼發作,不光是因為我,也不光為了班主任的告狀,當然,與那小小的髮帶和睫毛夾的聯繫,更是微乎其微。
她只是,太累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是這麼累。那個男人走後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業單位給分流,沒有男人,沒有工作,徹底被生活拋棄。一天的時間她縮在自己的房間不吃不喝,第二天蓬頭垢面出來直奔商場買了一堆化妝品,往自己的臉上一頓狠狠地塗抹。然後她開始找工作,從速記員到文秘到推銷,直到保險。被拒絕是常有的事,可她咬著牙,不哭。
因為有我,所以,她不哭。
終於被保險公司錄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帶我出去吃了一頓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證讓我過上好日子。那天她抹著桃紅色的鮮亮口紅,握著我手的溫度我到今天還記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個小小的奇蹟也出現在我身上,原本成績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發揮,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聞名遐邇的天中。通知書下來的那天羅梅梅真是揚眉吐氣,穿著保險公司的新套裝,騎著她新購置的木蘭女士摩托,特意幾次經過原單位門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個真正的職業女xing那樣,抿著嘴唇,優雅地揮一揮手。
那段時間,無疑是我和羅梅梅的二人生活里,最光鮮亮麗的一段時間。
只可惜,奇蹟從來都只出現一次。
奇蹟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舊只是那個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雲集的天中越來越活得灰頭土臉。而這個世界,對於年過四十身形走樣要相貌沒相貌要學歷沒學歷要氣質沒氣質的羅梅梅女士來說,更不是什麼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學雷鋒的時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淪落到上大街賣保險,起早貪黑,經濟反而愈見窘迫。
我們生來就是母女,連倒霉都充滿了心靈感應。
只可惜,我們都無法誠實地向對方表現我們的沮喪和同病相憐。
所以我們bào躁隔絕互相傷害,像一對愚昧的戀人,用能傷害對方的程度來證明自己的重要xing。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餓。我聽見羅梅梅在廚房裡炒菜,油鍋「嗤啦」一聲滿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還沒回來時我是多麼費盡了心思想要討她歡心,可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還沒有等我提出,羅梅梅已經把我的生活費削減了一半,這件事,或許還能說明我們之間具有著某種默契。
我正在用一系列胡思亂想抵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卻聽見羅梅梅敲我的房門,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篤篤篤。
我終於忍不住去開門,她端著一盆蛋炒飯站在門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飯,炒得金光燦燦惹人食yù,我卻故意沒有看一眼,轉身又回到chuáng上躺下,用枕巾蓋住頭。
「丁丁,」我聽見她用平靜下來的口氣說,「剛才,是我有些過分。」
「沒。」我簡短地、氣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氣了,對不起。」
「沒關係。」
「可是你也有錯,不是嗎?」
我就知道,這句遲早要來。我把枕巾從頭上揭下來:「我的錯我已經認了。」
羅梅梅無奈地看著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說,「你是不是有了什麼心思?」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嗎?說我喜歡上了一個老男人,而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喜歡我?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還是羅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頭賣保險,開心,不開心,全是因為我。可她,已經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經慢慢長大,要去愛,要去接受傷害,要在外面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驗和打擊,而這些事qíng,我可能永遠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兒大了,有什麼心思也不跟媽媽說了!」羅梅梅發出一聲嘆息,渴求似地看著我,可我只是倔qiáng而心虛地,把頭偏向一邊。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輕輕說,「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把蛋炒飯擺在chuáng頭柜上,又從口袋裡摸出兩百塊錢,放在旁邊,然後,她又嘆了一口氣,走出我的臥室,帶上房門。
我看著那盆飯,還有旁邊的錢。
沒錯,是兩百。
她到底也不捨得委屈我。
我捏著那兩張紅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樣地痛起來。
甜酸:Part1田丁丁(9)
那天晚上,當林枳又要溜出晚自習並且拜託我幫她對老師說她去,我的jīng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為什麼?她明明已經知道了周楚暮那個小子的嘴臉,明明知道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花心大蘿蔔,為什麼不趁早跟他劃清界限?
「有些話,我必須對他說清楚。」林枳咬著嘴唇,「再幫我一次,丁丁,求你。」
我忽然很想當面揭穿她周楚暮已經不喜歡你了你還在自作聰明你還是先想一想你的手術費該怎麼解決吧。但是,最終,我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她的表qíng讓我有說不出的心疼,她居然用那樣顫抖的聲音懇求我,這在以前,還真的從來沒有過。
她求誰誰都會心軟。而且,我是真的可憐她。原本就苗條的她開始爆瘦,腰細到只有一握,伸出手就能看到高高聳起的螺獅骨。這段時間她總是穿江南布衣的長款白毛衣,配上淡卡其色的褲子,淡雅得似一朵茉莉花,整個人就像罩上了一層透明玻璃紙,與世隔絕,晶瑩剔透。可是,她不快樂。考了第一的她不快樂,坐寶馬回家的她不快樂,我如果擁有了她所有的一切一定每天都笑到合不攏嘴,可她卻一天比一天更低落,瘦到臉頰都凹進去,一副憔悴的樣子;最叫人無法忍受的是我知道她的痛苦和受到的傷害,卻只能放縱她去盲目,無法幫她分擔。
所以,我只能原諒她。
與她對周楚暮先生的一片痴qíng相比,我對林庚那小小的迷戀,簡直不值一提。她就用那種哀怨而絕望的眼光看著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鐘。我心想,或者,她再去求求周楚暮,周可能會幫她?
我終於點頭:「但是,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我保證。」她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睛低下去,好像又要掉淚。
晚自習老班果然來查人數。幸好我已經做好準備,拿出一張醫院的病假單。這可是我花了一個中午,絞盡腦汁才做出來的。不用說,是假的。它其實是羅梅梅一月份的一張體檢單,名字的地方我用網上買的筆跡消除液抹過,再寫上林枳。日期就更簡單,加一筆就行。這幾個月來我為了幫林枳撒謊,花樣繁多手法翻新,連我都覺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007。
「林枳今天不舒服,回家休息了,這張單子她拜託我jiāo給您。」老班走到林枳的座位旁邊時,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恭敬地用雙手把單子舉到他眼前。
「哦。哼哼。」老班雖然不太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對成績好到荒謬程度的林枳,他還是信任的,那張單子拿在手裡隨便看了看,就還給我。
我鬆了一口氣。
可就在老班將要離開,我如釋重負地把造假證據收進書包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
「老師,等一下。」
所有的人往聲源看去,丁力申,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這個沉默了那麼久的人,接著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恨不得我衝過去捂住他的嘴!
「老師,林枳沒有回家。」
「什麼?」老班一副懷疑自己聽錯的表qíng。畢竟,在這個循規蹈矩的重點班,這樣戲劇xing的場景,幾乎從未出現過。
「她沒有病。她去了酒吧。一家叫『算了』的酒吧。」
老班的嘴張開就沒有合攏,目光卻嚴厲地看向我。
「你有證據嗎?」我硬著頭皮說,「她可是親手把單子jiāo給我的唉。」
「那張單子,」丁力申面無表qíng地接著說,「如果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是假的。名字的地方用筆跡消除液擦過了,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原來的名字是羅梅梅。日期是1月不是11月。」
天,這一切他是怎麼發現的?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克格勃?我在心裡靠靠靠已經靠了他一百遍,可是,老班的手已經嚴肅地向我伸過來。
jiāo出去也是死,不jiāo更是死。全班人的目光現在都聚焦在我身上,等著看我如何收場。我忽然悲涼地發現,這些目光里沒有同qíng,倒是很多幸災樂禍,原來,在我為林枳的逃課行為百般掩飾的這段時間,他們等著看我的笑話,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我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病假單,老班的聲音威嚴地在我頭頂爆炸:「田丁丁,把剛那張單子拿出來!給我!」
給?還是不給?我的腦子裡有十萬蜜蜂在飛。我忽然一眼看見自己桌上的水杯,為了把開水晾涼我一直沒蓋它,就是它讓我忽然有了垂死掙扎的希望,我低著頭,假裝把那張單子jiāo給老班,然後手一抖,那張上面有著好幾種化學物質和幾億隻各種細菌的紙條,就飄飄悠悠地飛到了我心愛的HelloKitty小水杯里!
在那一剎,老班目瞪口呆。
一秒鐘以後,全班的哄堂大笑讓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自作聰明的傻事。
「田丁丁跟我去辦公室!」老班狠狠地說。這是他的尊嚴第一次遭到如此嚴重的挑戰,要是不把我這個鬧事者揪出來,他今後還怎麼混?
可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低眉順眼、自認倒霉、抱著慷慨就義的心qíng跟隨老班走向辦公室的時候,老班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返回教室,更嚴厲地吼了一聲:「丁力申!你也出來!」
我和丁力申,居然又成了難兄難弟。在辦公室里,老班對我們各打五十大板,場面還真慘烈。
「你們兩個,白榜沒有呆夠,今天在教室里一唱一和,到底在搞什麼?」
「田丁丁,我先問你,那張病假條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實話實說。
「丁力申,你最近對酒吧很熟啊!上次打架不就是在酒吧?你這麼喜歡酒吧為什麼不gān脆去酒吧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