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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4:07 作者: 饒雪漫
再見到程濤也是一個星期天,天蘭家裡來了客人。是媽媽做知青時的好朋友,貴客。媽媽叫天蘭到不遠的商店買一種叫做「冬條」的零食,說是她這個朋友的最愛。天蘭一下樓就遇到了程濤。
「天蘭!」程濤高興地從車上跳下來:「西子說你住這兒,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你。」
「去西子家?」天蘭問。
「對。」程濤說:「王新她們又在練球了,她們很想念你。可我聽西子說,你最近成了『拼命六郎』了,整整番一倍的努力,想必你是沒時間打球了。」
「西子盡瞎說。」天蘭不高興:「我又沒錢請家教,怎麼可以象她一樣,一邊看席娟一邊拿高分。」
「你這是罵我還是罵西子?」程濤一幅饒有興趣的樣子。
「我是嫉妒。」天蘭趕緊笑著說。她可不願程濤把她看做那種小肚jī腸的女孩子。初夏溫暖的陽光里,天蘭看程濤騎上車遠去,程濤回過頭來喊到:「加把勁哦!等你的好消息。」天蘭發現程濤蹬車的背影有點微駝,竟有點象爸爸,念小學的時候,爸爸送她上學,蹬車離去時就是這樣的背影。天蘭想自己是很欣賞程濤的,程濤已經是真正的大人了,和她班上的那些小男生不同,青chūn痘才剛剛冒出來,卻非做出一副老謀深算高深莫測的模樣。是的,欣賞。這個詞很貼切。
天蘭管媽媽的朋友叫「冬姨」。冬姨不高,但長得很白淨,一張娃娃臉,不仔細看仿佛三十才出頭。她住在一個有名的海濱城市,這一次是出差經過這裡,特意來看看媽媽。天蘭從未聽媽媽提起過冬姨。但從爸媽的言談舉止里知道他們是很在乎這個朋友的。冬姨那晚住在天蘭家。媽媽要送她去住賓館,她死活也不願意,和天蘭擠到一張小chuáng上。咯咯地笑個不停。媽媽好象也年輕了許多,臉上的細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光澤的笑容。天蘭不知道自己到媽媽和冬姨這樣的年紀時是不是也有舊可懷,她們嘴裡的知青生活,和關於坐上火車還不知去向何方的大串聯的激qíng回憶,對天蘭來說是很模糊的,象上了年紀的黑白紀錄片,斑斑點點。沒有解說就更是一踏糊塗。
媽媽叫天蘭出來洗臉,附在天蘭的耳邊小聲說:「小心不要問冬姨孩子的事,冬姨沒有孩子。」
天蘭疑惑地點點頭。
熄了燈,和冬姨一起躺下。天蘭發現冬姨的呼吸很輕。象黑暗中游泳的魚。一下,又一下。這樣溫柔的人,天蘭想,怎麼不是母親?
沉寂了一會兒。冬姨說:「蘭蘭,你知道嗎,你和你媽媽年輕時一模一樣。」
「冬姨,」天蘭問:「海是什麼樣?」
「很藍,藍得象秋天的天。」
冬姨說話很抒qíng。這一點和媽媽不同。天蘭也就放心地問:「冬姨,你象我這麼大的時候在想什麼?」
「戀愛。」冬姨的回答嚇天蘭一跳,她說:「我那時遇到一個男孩。他高高的,穿燙得直直的褲子,寫得一手好字,會唱不走調的《糙原之夜》,我為他朝思暮想。」「冬姨,」天蘭聲音弱弱地說:「你和我媽媽不一樣,她從來不和我說這些。」
冬姨的手從被窩裡伸過來,軟軟地握住天蘭的手說:「那是因為她是你媽媽,她天天看著你,不知道你原來已經長大,會問這麼深刻的問題。但是天蘭,孩子是母親的驕傲,沒有人比她更愛你。」
天蘭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麼不要孩子?」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冬姨回答說:「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教我抗爭命運。」
「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抗爭命運?」
「當然。」冬姨捏捏天蘭的手心:「就象你的現在,皮膚白裡透紅,嘴唇飽滿,眼睛明亮,連上帝都怕你。」「我要是考不上重點,我不想我媽媽拿錢買重點給我念,可是我怕她生氣,冬姨你說我怎麼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我。」冬姨拍拍她:「睡吧,明天再說明天的事。」
天蘭微笑著睡去,一夜無夢。第二天一大早,天蘭媽媽好奇地問:「你們昨晚都說什麼來著,好象很晚才睡。」
天蘭緊張地從稀粥里抬起頭來。
冬姨笑笑說我告訴蘭蘭海是什麼樣子,我邀請她暑假到我那兒去看海,她很興奮。
天蘭放下心來喝粥,心想沒有看錯,冬姨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考不好可不行,」天蘭媽媽說:「考不好哪有這個心qíng。」
「重在盡全力,」冬姨說:「我看蘭蘭挺努力,你可別給她太多壓力。」
天蘭感激地看她一眼。
「倒也是,」媽媽笑著遞一個麵包給冬姨:「說真的,我們家蘭蘭最近是用功不少,也許也是知道火燒屁股了。我和她爸看著也開心,但不能講,小女孩子,一表揚就翹尾巴。「
「怎麼把我說得象猴子。」天蘭不滿。
「沒大沒小。」媽媽也不高興。
冬姨卻哈哈大笑。
天蘭就在冬姨的哈哈大笑中出門。初夏的早晨,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茉莉花香。西子穿了一件墨綠色的厚長裙,遠遠地向她招手。
走近了,西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你一個秘密,程濤是個鄉下人。」
天蘭心裡驚訝,嘴裡卻說:「鄉下人怎麼了,你難道不是吃鄉下人種的糧食長大的。」
「可是程濤,」西子嘀咕著:「程濤怎麼會是鄉下人,他氣質不凡,風度翩翩。」
「你是怎麼知道的?」天蘭問。
「昨天我聽他跟我爸談起,我爸還說了,要是程濤能把我別的科目也補得稍微象樣點,我爸就想辦法把他留在城裡。象他們這樣的師專生,是一定要回很偏遠的農村去教書的,你知道那裡的中學是什麼樣,」西子皺著眉說:「連黑板都用破油布來代替,老師用煤球爐燒青菜吃。程濤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那程濤怎麼說?」天蘭關心地問。
「她叫我一定要用功。」西子突然有點得意:「程濤說了,他一生的命運就掌握在我的手中。他現在教我賣力到極點。」
天蘭的心猛地縮了一下,一種真切的失望湧上心頭。看來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要自尊。只是沒有想到程濤也是這樣的人,天蘭曾經如此地欣賞過他,沒有理由地把他當做心中的偶象,這一切多象兒時所搭的漂亮的積木,只能遠遠地欣賞,走近了之後,不小心手指輕輕一戳就倒了,倒得如此之快,總是無法補救,徒留遺憾在心頭。
放學回家發現冬姨在收拾行裝。媽媽在廚房裡殺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高聲地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好不容易大老遠來一趟,又急匆匆地要走。」
天蘭走過去:「冬姨,真的要走。」
冬姨笑笑說:「沒有不散的筵席,瞧你媽媽,還象學生時代一樣的天真。」
天蘭說:「媽媽只是捨不得你。」
冬姨摟摟她:「你媽媽說了,把你給我做gān女兒,暑假的時候,不管考得怎麼樣,到海邊來看gān媽,我請你去吃生猛海鮮。」
「把她美得。」媽媽在廚房裡聽見了,說道:「還是那句話,考不好,哪兒也不去。」
冬姨附到天蘭耳邊說:「別信你媽的,她刀子嘴豆腐心,在我們那一屆可是出了名的。」
天蘭咕咕地笑。冬姨從皮箱裡拿出一隻小巧jīng致的音樂手錶說:「瞧我這記xing,連見面禮都忘了拿出來,這隻手錶會說話,你早上要是賴chuáng,它會罵你懶蟲,不信你試試。」
天蘭一試,果真是這樣。電子模似的聲音「懶蟲、懶蟲」立刻充斥了整個房間,媽媽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天蘭和冬姨笑做一團滾在chuáng上。
「還象個孩子。」媽媽嗔怪地說。不知是說天蘭還是說冬姨。
冬姨是坐晚上十二點的火車離開的。爸爸媽媽一起去送她,天蘭一個人在家看書,有點害怕,就把各個房間的燈都打開來。十二點的時候,天蘭好象聽到從遠方傳來的火車的汽笛聲,那聲音細而尖銳地穿空而來。天蘭想冬姨就這樣走了,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跟她說。人的一生真是很奇妙,冬姨和媽媽一樣年紀,一起長大。可是她們有那麼多的不同。天蘭很想知道自己的一生會是什麼樣子,考上重點和考不上重點,是不是真的就會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說程濤,留在城裡和不留在城裡是不是也會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說西子,有一個局長爸爸和沒有這個局長爸爸是不是也有很大的不同,冬姨所說的「抗爭命運」究竟代表著哪個方面。這些都是天蘭這個年紀所想不明白的。可是她不能問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是不允許她的頭腦里有這些亂七八糟的雜糙的。只有冬姨不一樣,她有大人的頭腦,孩子的心靈,天蘭感覺自己能和她息息相通。天蘭懷念著冬姨,呼吸也成了黑暗中游泳的魚。
夏天是張開翅膀的鳥兒。安安靜靜地飛了過來。飛近了,天也就熱了。天一熱,中考也就近了。那些日子西子也用起功來。真正的用功,走在路上也背英語單詞。天蘭取笑她,她很正兒八經地說:「程濤說了,什麼都靠我老爸是沒出息的表現。」
天蘭鄙夷地想他還不是想靠你老爸,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口。
西子說:「程濤的工作快定下來了,可能是在外貿局,我爸挺欣賞他,說他是個gān事業的好青年,還說他一定會有一番作為。」
天蘭故意說:「程濤做你的家教,可真是jiāo了好運了。」
「可不是?」西子挺得意。
自從冬姨走後爸爸媽媽就常在茶餘飯後提起冬姨。這使天蘭想起一個作文里常用的詞語「記憶的閘門。」在冬姨來以前,這個閘門是緊緊閉著的。一旦打開,有關冬姨的事就滔滔不絕了。有意無意中聽的次數多了,天蘭也就拼湊出一個大約的故事:起初,媽媽和冬姨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一起長大,一起cha隊。後來,為了回城,媽媽做了一件對不起冬姨的事。至於這個事是什麼事天蘭不知道,也不便於問。媽媽和冬姨也就成了陌路人。過了很多年,冬姨突然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來探望老朋友。讓媽媽很內疚也很感動。
好幾個夜晚,天蘭學習累了。趴在小chuáng上,夏天的風象霧一樣的chuī進來,天蘭就絞盡腦汁地想媽媽究竟做了一件什麼樣的對不起冬姨的事。記得冬姨剛走的那幾天,媽媽的表qíng總是很特別。有一回,爸爸從報紙里抬起頭來說:「算了,別想那麼多,年輕那會兒,誰不做點荒唐事。十幾年一過,還不都煙消雲散。人家都不放心裡去,你還東想西想的gān什麼呢?」爸爸說完長長地「唉」了一聲。那一聲「唉」讓天蘭疑心爸爸年輕的時候也做過什麼所謂的「荒唐事」。她又想起程濤,在西子爸爸面前一副「奴顏媚骨」的樣子,對!一定是「奴顏媚骨」的,不知道程濤十幾年之後會不會也會後悔,至少象爸爸這樣長而無奈的「唉」一聲。但,天蘭想,這些和你有什麼關係呢?程濤有權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當然是好的打算,就象媽媽當年那樣,對不起好朋友也不要緊。「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中國的古語就是jīng彩和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