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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3:41 作者: 饒雪漫
    其實說這些的時候,我基本沒有停頓,完全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深海游魚,不知何故,浮在最淺層的海水裡,每一下呼吸都那麼艱難,魚尾膠動水面,我滿腦子都聽見嘩嘩的水聲,卻什麼也看不見```

    說完這些,我沒敢抬頭看江辛。我沒有把握,他會不會被我打動,然而,就在這時候,裡屋的門一下子被打開了,只見江愛笛聲像個pào彈一樣從裡屋彈出來,大喊著:「醒醒,你說的太好了,我愛你,你太有才了!」

    說完,他當著他父親的面,用力的放肆的毫無顧忌地將目瞪口呆的我緊緊地擁入懷中。

    大年初四,江愛笛聲陪我回了老家。

    南山的墓地,距離上一次來,也已經有兩年了。我依然記得,上一次回來時她的忌日,夏天,漫天飄著細碎的雨絲。以至於重新踏上這條散落著花瓣碎片和枯枝敗葉的小徑的時候,我仍以稀記得那微涼的雨水密密匝匝落在臉上的感覺。

    只是,那是一起和我祭奠白然的他,如今正在等待我的祭奠。

    他和她相隔不遠,我先去看她。

    十二年不變的照片,除卻泛huáng,完好無損。她仍然是亘古不變的笑容,清澈而多qíng的眼神,可眉宇間那無可救藥的憂傷卻若隱若現。直到今日我才驀然發現,原來江愛笛聲拍的我之所以獨特,只是因為把我拍得好像她,或許正是因為這張照片的影響吧,我才覺得仿佛對照片裡的自己似曾相識一樣。原來我從未忘記過她的模樣,原來記憶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心,原來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小女兒。

    噢,你見到了他了嗎?在那個世界,你們有機會好好相愛嗎?即使你從未撫摸我,牽過我的手,媽媽。你恨我如同恨你自己,愛我也如同愛你自己,不是嗎?

    而他,仍舊是不變得寬容眼神,皺紋舒展開來,樂呵呵地看著我,看著來看他的所有人。我窩囊的爸爸,善良的爸爸,他仍寬容我媽?寬容我在他剛剛下葬後就匆匆離開這裡遠走他鄉?連他去世後的第一個清明時都未曾來給他磕過頭?他寬容我不是嗎?他仍然在笑,在原諒,像他這輩子一直做的那樣。像從沒曾離去,依然會在某個清晨端給我一杯牛奶,然後溫和地對我說:「醒醒,周末爸爸給你做魚吃。」

    我終於撒開江愛笛聲一直拽著我的手,跪在他的墓前。

    這遲到了多少天的「對不起」,遠在天堂的你可能聽到?可能了解?

    子yù孝,親不在。樹yù靜,風不止。

    天下可有別的事,比這更加悲傷無奈?

    江愛笛聲不知何時也默默跪在我身後。他重新用手牽住我的,溫暖的體溫傳遞過來。他對著他們用宣誓一樣的聲音說道:「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醒醒,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冷風颳在布滿淚水的臉上,一陣陣刺骨的痛後是滿心的感動和幸福。

    哦,我的雙親,這是你們賜予我的幸福嗎?是你們的安排嗎?如果真的是,我會更加義無反顧,好好珍惜。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和江愛笛聲同時回頭,看到的竟然是許琳和路里。

    江愛笛聲扶我站起來,我用衣袖擦掉淚水,許琳悲喜jiāo加地看著我,許久許久才說:「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她身後的路里,手裡抱著兩束不知道名字的白色花朵,對我點頭,微笑。

    這微笑,連眼角都上揚的落括溫暖的微笑。一如從前,就在他笑得那一霎那,我幾乎已經肯定:他沒有變,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和米砂在一起,為什麼他會有新的女朋友```太多的為什麼我想質問他,可江愛笛聲一直握緊了我的手,讓我沒法走上前。

    路里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眼神里有祝福,有驚訝,還有些別的什麼,我卻不能一次讀出。他只是笑,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我的眼光又落到徐林的身上。只不是才是兩年的時間,原來人也會變得如此之快。她那頭兩年前燙得的捲髮如今已經不是很時興,可是看得出,她並沒有換新的髮型。她仍然穿著兩年前的舊衣服,一件簡單的灰色大衣。真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四十歲後的女人,一年一個樣嗎?不,我不信。我仍然記得那個夏天她穿著粉綠色裙子,抹著橙色的唇膏,帶著一個話劇團的女孩子們在舞台上笑顏如花的樣子。那才是她真正的樣子----有愛qíng,有秘密,有希望,有成功。

    可是如今呢?生離死別,或許才是催人變老的致命毒藥吧。

    路里一隻手拿著花,從我父親的墓前往白然的墓地走去。那一瞬間,我仿佛被雷擊中。他的腿```

    我分明看到,只是短短的距離,他的步伐就異於常人,甚至要許琳伸手去扶他。只是短短地一秒鐘,我想明白了----

    米礫口中的瘸子,就是路里!

    我捂著嘴退後了一步。我想上前,卻又躊躇,終於沒有。

    只是一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是因為救我才這樣。所以米砂才不告訴我。不是嗎?他是因為瘸了,才不希望連累米砂。一定是!不是嗎?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用土全身埋起來,斗大的眼淚隨著胸腔的起伏一顆顆落下。我無法自控地兩腿癱瘓。

    不明白qíng況的江愛笛聲摟住我的腰,著急地問:「醒醒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回去?」

    我再也沒法說出話,連以手顏面的力氣都沒有。也沒有跟他們說再見,就讓江愛迪生扶著我,匆匆離開了南山。

    天依然地下著小雨。我無力地躺在計程車里,看著窗戶上細細的水霧,漸漸模糊了一切景物。我無法從剛剛的震驚里恢復。江愛笛聲一直握著我的手,不停的說話:

    「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你到底有沒有事?」

    我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我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淚水仍然不停地流著,一定弄濕了他的褲子。他用手遮著我的眼睛,淚水就從他的指fèng里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可不可以把我的腿換給他?可不可以?

    我想還給他,還他們幸福。我說過,只要米砂幸福,我願意傾盡所有。可是上天,你為什麼偏偏不讓我如願?是我的任xing毀掉了這一切,是嗎?可是我卻活得比他們好,還心安理得的享受所謂愛qíng的幸福。哦我的天,我算什麼東西?!

    回到賓館以後,江愛笛聲一刻也不走的守著我。

    他皺著眉頭用一塊熱毛巾給我擦臉,一邊擦一邊用他自以為是的語氣說:「原來以為瓊瑤的片子是騙人的,現在才曉得,女孩子的眼淚真的可以這麼多!多到這麼恐怖!」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給我擦完臉之後,或許是因為一冷一熱太過刺激,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推開他衝進了衛生間。

    我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時候,我沒忘記鎖上門。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醜陋嘔吐的樣子。不想和他一起揭開傷疤查看皮ròu。他一定不會懂,一定不要懂,他一定不要來參觀。

    他一直耐心地敲著門,說:「喂喂,你有沒有事,你放我進去。不然我要翻臉了,我要砸門了。」

    我把門拉開一道fèng,對他說:「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呢?」

    「不可以。」他說著就要拉開門進來,幸好我早有準備,用腳死死抵住了門的下沿。

    「好吧。」他疼愛地看著我,用一根手指在我額頭輕輕撫摸一下,說:「那我半個小時再來看你,好不?」

    我點點頭。

    他戀戀不捨的離開了衛生間的門。

    我自己將穢物處理gān淨,然後撥通了許琳的電話。謝天謝地,她的號碼還是原來那一個,她很快接了,並告訴我:「聽說你們住賓館,我正打算把你家鑰匙送過去。」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她。

    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打:「因為路里不讓。」

    「我要見他。」我說。

    「他走了。」許琳說,「看過你媽媽之後,他就走了。」

    「啊?」我說,「他去了哪裡?」

    「說是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許琳說,「他給你留了一封信,等見面的時候,我拿過去給你。」

    他留了一封信?他見到我就走?他一定是恨死我了是嗎?他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我掛了電話,眼淚又要下來了,當我拉開衛生間的門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他靠在門邊。他雙手cha在口袋裡,好像等待已久,見我開門,他輕笑一聲,然後用一種無比古怪的口氣對我說:「你的眼淚,都是為那小子流的,對嗎?」

    我覺得,我沒有任何解釋的力氣。

    「你想清楚了,我和他,你只能選一個。」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這個家,筆直間還要gān淨整潔。陽台上,甚至放著一個開著小朵花的盆栽。「都是很便宜的品種」許阿姨淡淡地說:「過年了,家裡應該多點喜氣的。」

    這裡一切都完好如初,除卻樣式老舊了些,起碼還能住上了十年二十年。誰都不會相信,整整兩年的時間,除了許琳,誰也不會來這裡吧?她一定十分四年他不是嗎?這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她用抹布扶過的時候,是不是都流過眼淚?

    我忽然想起什麼,一回眸,果然看到了它----相片被重新裱好,依舊放在那個搖搖yù墜的鐵鉤上。從前我沒有一刻不盼望它有一刻突然松落,這仿佛符咒一樣的相片會自己掉下來,碎成一地。後來是我親手砸碎了它,可是如今再看,這上面那兩個人都已經離開了人世,可那個頑固的鏽鉤,卻仿佛一隻冬眠了許多年的甲蟲,仍舊是第一次被我詛咒時那幅模樣----不老不死,十年如一日。

    人的生命,居然比一隻鏽鉤的壽命更無從讓人把握。叫我如何能不更加發瘋一般想念他呢?

    是的,發瘋一般。

    我關起門來,不理任何事。日日坐在家中,除卻守著一台電話機和一台永遠不見他上網的電腦,我幾乎坐不動任何事,只用家裡的舊料子給許琳做了一件chūn天穿的大衣。

    我不管是她需要不需要喜歡不喜歡,我只是想要送件禮物給她。

    這不是一種償還,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明白,償還就是一種錯誤的邏輯----你還我我還你,如果這本事應該的,那世界上豈不是不會再有恨和虧欠,事事都會皆大歡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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