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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3:41 作者: 饒雪漫
並且,這段時間裡,學校里開始傳出關於我的謠言。那個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網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論壇上,在舊貼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於是,關於我是」拉拉」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這樣一來,他追不到我並不是他的失敗,而是我本人的某種取向有問題。
奇怪的是,我沒有憤怒,只是有些許的失望。或許是因為從在天中開始,我對各種奇怪的眼光早已習慣。對沒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習慣,所以,才會如此安於天命吧。稍許的失望,只在於原本以為在藝術院校里,女生們視野會開闊得多,風言風語沒有市場,結果發現並不是這樣。流言無論在哪裡,都是傷害人最厲害的武器。
稍有空閒的時候,我喜歡到畫室里畫畫,畫畫不是我的專業,但那間畫室讓我安寧。厚厚的窗簾一旦拉上,我心裡深灰色的秘密就會如同裊裊霧氣般釋放出來,讓我可以得到暫時安靜。偶爾,我也會去校門口那間叫」最初」的畫廊看看,那裡長年掛著一幅畫,叫《一隻不會飛的鳥》,我真的很喜歡那幅畫,不美的少女,長了鳥的身子,紅唇似血,黑髮如瀑,用固執的眼神望著夜空。可是店主說這不是真品,所以不賣。不過她告訴我畫這幅畫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們學校讀過書,而且已經成了一名著名的畫家。
我在網上搜索夏吉吉這個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畫。但是關於她個人的介紹幾乎為零,真是低調得可以。可我卻發瘋般地愛上了她的畫,到處尋找。我總覺得她的每一幅畫都能說到我的心裡去,她最擅長水粉淡彩,偶爾畫油畫。用色時而冷艷奇崛灼人心魄,時而淺淡勾勒近乎虛無。她一定比誰都深黯孤獨的力量,所以,才能畫出如此脫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幀飽含孤獨和堅韌的畫,都像劍一樣刺穿我的心臟,痛,卻也同時讓我得到如釋重負般的快樂。遺憾的是她只舉辦過寥寥幾次畫展,更不參與訪談,連她的畫冊都找不到,聽說它們只在香港出版過,我只能在網上搜到少許資料,可畫冊的扉頁上的句子讓我差點淚如雨下。
這個天才的女子說: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來了,我從來都沒遭遇過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凍一切,就連閉著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隨時都會有粘上的危險。每周有兩堂家教的課需要穿越半個北京城。每天下午四點放學後我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學校出發,等我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我不習慣在學生家裡吃飯,於是都是路上隨便買點吃的,或者餓到宿舍里給自己泡碗面。
我帶著一種近乎於自nüè的心qíng整天忙碌,不許自己覺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江辛給我打電話,問我何時放假,並說替我安排好機票。我支吾著說學校有一些活動,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誰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們就gān脆在北京過年算了。」
他總是這樣一廂qíng願,把我當成他的家人。可我卻一直幻想著,可以有展翅高飛的那一天,離他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聽上去絕qíng絕意,卻也是我對他對自己的一種償還。在這些無望的日子裡,我還是維持著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輕言放棄。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錢。」他說,」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點忙,估計快過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費心。」我說,」我很好的。」
」醒醒。」他嘆息說,」其實你念大學後我其實我一直不習慣。」
」噢,我要上課了。」我說完這句,有些慌亂地把電話給掐了,我就是聽不得他在電話里那樣跟我說話,像是我的父親,我如假包換的親人。我恨自己會心軟,忘掉那些仇恨。不,絕不能讓他如此遂心,絕不。
失去一切並不可怕,怕只怕我們抵抗不過回憶。
其實那天是周四,我一周里最清閒的一天,既沒有課也沒有家教。我穿好一個冬天都沒有換過的藍色大衣,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畫室打發一個下午,我剛走到畫室門口就看到那個男生,他站在那裡,死死地低著頭,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繞過他想走進去。他卻忽然抬起頭大聲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來,看著他。
他臉色很灰,用絕望的聲音對我說:」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麼做,卻沒想到有那麼多八卦的人,把事qíng傳得完全走樣,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說完,我往畫室里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著哭腔對著我的背影喊道,」我發誓,請你一定要原諒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沒回頭,也沒有吱聲。
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望著我,也不走。
莫醒醒(9)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頭畫畫,卻管不住自己的心,這個美術教室平時很少有人來,在這麼冷的天氣,又背光,所以靜得出奇。不過我相當喜歡它的靜,可以讓我專心臨摹夏吉吉的畫。當我在一張白紙上用力地塗抹色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我的胸前應該有一塊彩色的圍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團五彩的火焰一樣跳躍起來,這個冬天可能就不會那麼寒冷了。
我是那麼的懼怕冬天,卻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北方的城市來讀大學,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設計一條圍巾?小閣樓上的fèng紉機,我好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好不好使呢?
停下這些想像後,我完全沉浸在畫裡直至日頭西沉我才關燈走出畫室,天上有細細的雪飄落。我紅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滲進我的鞋底,綿延不絕的涼意讓我禁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就要拐進女生樓的時候,黑暗裡忽然冒出一個身影,我一眼就認出還是那個yīn魂不散的男生。他顯然喝過酒了,嘴裡噴出濃烈的酒味,語無倫次地對我說:」莫醒醒,我喜歡你,就是還是喜歡你,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告訴我,我怎麼辦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我尖叫一聲推開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居然吐了起來。伴隨著一陣古怪的惡臭,他吐出的穢物頓時濺滿我的紅色短靴。這一下,他仿佛醒了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亂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腳上的污穢。我拼命搖頭,往後退讓,他卻挪動膝蓋步步bī近我,嘴裡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著:」對不起。」雙手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絕望和恐懼占據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鄉的那個小巷,少女時代那個無比驚悚的夜晚。污濁而溫熱的空氣和不堪回首的回憶仿佛變做一隻qiáng有力的手,將我狠狠一推,我頓時生出力量,奮力抬腳,向他的臉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一聲慘叫,跌倒在骯髒的雪水裡。他並不爬起來,只是笑,放聲大笑。開始有經過的同學湧上來圍觀,我從地上撿起我的包,冷靜地脫掉我的髒靴子,連往垃圾筒里扔的勇氣都沒有,就光腳踩著冰涼的雪水,轉身,飛快跑進了女生樓的門dòng里。
那個晚上,我雙腳冰冷,再也未暖過。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們包起來,即使灌了熱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熱水去泡,那種冰涼至徹骨的感覺都一直伴隨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個寒戰。宿舍里空無一人,她們都有自己的狂歡。我從包里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慰藉自己的qíng緒。當我點燃那支香菸時,打火機的光芒卻無形中照亮了那個沙漏。在沒有開燈的宿舍,它被紅色的火星渲染,閃著顫抖的橘huáng色光芒,仿佛一隻等待被愛人chuī滅的幸福蠟燭,給我奇異的力量。
我掐斷了煙,捏著它,重新躺進了被窩裡。
我沒有一個夜晚,比這個夜晚更加想她。那個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像個天使一樣的女孩。那個用刷子洗刷自己身體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視她的純潔,珍視到連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護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視她的純潔,守護她的幸福,我丟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發誓。
我以為事qíng會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沒過幾天,校園裡傳出新聞,某男生喝多了,提著把刀在校園裡要追殺同宿舍的男生,差點把人家的頭都砍下來。事qíng鬧得很大,因為見了血,那男生被勸退學。我也被學校找去問話,那次問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招惹上這種魯莽而膚淺的男生,對一個女生來講並不是一件驕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說明你的高貴。」
訓導主任極盡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動我淚流滿面。後來那男生來了,酒醒後的他看得出對此事非常後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說了句,跟她沒任何關係,就再也沒說話了。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看上去老實巴jiāo的農民,不停地跟老師和領導們彎腰求qíng,說著好聽的話。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來。如果我可以幫他該多好,可惜我自身難保無能為力。
男生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收到他叫人轉給我的一條簡訊:我不會放過那些八卦豬!
我可惜他的命運,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認這個錯。
」那個莫醒醒,悶騷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時候,聽到她們這麼評價我。
」再說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chuáng上,大聲對那個東北胖女人說。
她冷冷地看著我,重複:」悶騷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誰喝的水,直接潑到了她的臉上。她抹了一把臉之後要我道歉,一邊嚷嚷著一邊來撕扯我的衣服。我個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ròu博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壓到了chuáng上。
我這才見識到學藝術的女生到底哪點厲害。
」聽說你喜歡女人。」她惡狠狠地壓著我,惡毒地說,」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慡啊?」說罷,她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
我掙扎著,從我的口袋裡摸到一支原子筆,對著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gān嘔一聲放開我,捂著脖子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
算她好運,那是只有蓋的筆,不然,鮮血一定會從她脖子裡噴濺出來,讓她死得相當的難看。
我們打架的時候,宿舍里還有另兩個女生,但她們都沒有上來勸阻。喜歡看戲也好,至少我想她們會看懂我的確不能惹,至少不會再有人膽敢來擾亂我的生活。從前的溫吞xing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籬下,教會我如何自保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