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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3:41 作者: 饒雪漫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著,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qíng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著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裡,除了喧鬧的jiāo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台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計程車里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才的bào走,為什麼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qíng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胡同的歷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彆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仿佛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qíng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huáng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著臂,笑著用讚嘆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qíng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義大利面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裡,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仿佛盜竊勝利一般的喘著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面,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著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著裝風格古里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著,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chuáng頭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著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麵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
我在台階上坐下。
江愛迪生在我左後方坐下,把其中一盤面遞給我,又分給我一根銀叉,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背後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滿天繁星,不欣賞實在太可惜。」他抬起頭,讚嘆地說。
那件衣服上滿滿的薄荷味道,像一個隱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鎖在這片和露台相連接的台階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鮮見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卻都趕在今天,在這個北方工業城市的天空聚集。顆顆明亮,潔白的光芒仿佛來自切割優良的鑽石。
很小時就聽過傳說,一顆星星隕落,一個人便死去。如果傳說是現實,不知在這廣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顆星,在哪個方向?又能閃爍微弱光澤到何時呢?
唯一可確定的是,它的身邊一定沒有別的星星看護,它正孤獨地看著我,正如我在苦苦尋找它。
莫醒醒(7)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氣地把他的叉子伸進我的盤子裡,叉起一塊洋蔥放進嘴裡,閉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睜開眼,用一種無與倫比讚嘆的口吻說道:」不愧是江愛迪生做的,實在是太棒了,快嘗嘗。」
我叉起一塊義大利面放進嘴裡,味道差qiáng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覺的味蕾在作祟,我遠沒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揮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讓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那麼囂張和討厭,除了一些痕跡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沒有特別叫人厭惡的地方,不過,誰知道這是不是另一場有預謀的暗算?無親無故無人幫的我還是小心為妙。
」你要多做運動。」他說,」這樣才會健康。」
」哦。」我說。
」明天我就去川西採風。」他說,」聽說那裡的冬天別有風韻。」
」哦。」我繼續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過一個記錄片,弄得我對川西很嚮往。」他忽然把頭湊近說,」要不你陪我去?」
這是一個和壞天氣一樣讓我措手不及的邀約。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請別人,第二天就出發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迴避了他饒有興趣得眼神,只顧舔著手中的叉子,就當沒聽見。
」你的沙漏呢?」他並不介意我的不禮貌,而是忽然笑著問我。
我下意識地回頭張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閣樓的門,心裡湧起一股安寧的感覺。
」是你的寶貝吧,能不能告訴我它代表著什麼?」他問。
」遺忘。」我下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忽然反應過來在他面前這麼說話顯得太過嬌qíng,於是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說的。」
真要命,還是閉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動去和別人溝通的緣故,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不擅言辭。
我還在發愣,他卻毫不客氣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裡的盤子說:」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簡直被那一模一樣的語氣嚇住了。可這偏偏讓我想到和我患著一樣絕症的白然,那個竭盡全力把番茄塞進嘴巴里的婦人,那時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好起來呢?
愛迪生看著我茫然的表qíng,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又神遊了?你的面冷了,不過,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熱一下。」
我覺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誰,他們對我的好都一樣地讓我痛苦,讓我窒息,我沒有再吭聲,而是飛快地把一盤面吃了個jīng光。
」喀嚓!」我又聽到了熟悉而討厭的照相機聲音。再抬頭,他已經跪在最低一節樓梯旁,後背靠著扶手,再次按動了快門。
這次絕對不能原諒他。我丟掉了手中的勺子,衝下樓梯去奪他的相機。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逃開,而是笑呵呵的看著攥緊拳頭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機遞給我,鼓勵地說:」砸碎它,來。」
」你以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這致命的快門,又在我臉上的表qíng還來不及收回時響起,一片白光閃爍之後,我的雙眼幾乎盲掉。我震驚加絕望,氣餒地跪倒在地板上。
」對不起,」他俯下身子,將照片調到剛才我láng吞虎咽的那一張上面,在我耳邊輕輕說:」誰叫我是攝魂師呢。」
我不得不承認,他拍出了我的魂。棗紅色燈光下,我皺起的眉頭和仿佛在被我nüè待的食物,都以鮮明的狀態呈現在底片上,被永遠定格。
他伸出手輕輕抹掉我嘴邊的番茄醬,說:」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沒有回學校,而是睡在小閣樓里。
這個夜晚沒有想像中難挨,江愛迪生收拾完廚房之後,把藥和開水送到我房門口,敲門。我起身把門打開一道fèng,他徵詢地說:」要不要我餵你?」
我嚇得趕緊接過來,關上了門,就像關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濫的記憶。
餵我吃藥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歲章節里最後的省略號,從他為我衝進車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遠不會再有續寫。
我要懲罰我自己,懲罰,永遠不停息地懲罰我自己。
聽著江愛笛生下樓的腳步,我才發現我忘記把大衣還給他,於是我把它掛在我房裡的門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滿了閣樓。
他沒再問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來就是要拿走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為了把這些照片送給我,也許他那裡已經有無數備份了。這讓我一下子泄了氣,沒有絲毫獲勝的感覺,而是非常沮喪,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些羞愧。但我終究沒有把這些照片再還給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gān淨的被子上照出一塊小小的光斑,但並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讓我感到安全。如果這直she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憶之門的神秘地帶,只要站在原地不動,就能置身過去種種,想要回到何時就能回到何時。那我一定要它帶我到八歲之前--西落橋上的蔣藍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時,那絕不踏足時光機器半步。絕不。
我在充斥著薄荷氣味的空氣里睡了過去。
莫醒醒(8)
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看表,赫然是九點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舊錶出了問題,再拿出手機看,居然還是九點一刻。
我的心滾過一陣小小的熱流。一定是這種感冒藥有助眠作用,否則,我怎麼可能擁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閣樓里沒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簡單地梳了頭,穿好衣服下樓,才發現江愛笛生已經走了。
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和一把亮晶晶的鑰匙。紙條上的話是:」有空替我來照看一下這裡,記得按時吃藥。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寫得都很漂亮。
我握著那枚鑰匙,將其小心地放進了我包的內袋。
我並沒有打算常來。
從前連家都不願意回的我,在這個根本就沒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擁有什麼家的感覺。
那不過是誰誰誰的一廂qíng願罷了,雖然,他費勁心機要寵我若親人。
所以,事實上是,自從江愛笛生走後的一個多月,我都沒有去過那個房子。我很忙,我開始仿照許多讀服裝設計的同學那樣,跟網上的一些私人服裝作坊聯繫,問她們是否需要人手,同時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學生畫畫,還有寫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讓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