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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20:03:32 作者: 饒雪漫
    他總是這樣,對社會上的壞現象絕對憤憤然,自以為jīng明,從來都不吃虧。那一天他堅持出了院,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樓下的路燈下看著一本物理的參考書。看到我們,他收起書跑過來說:「莫叔叔,你們去哪裡了?醒醒,怎麼手機都不接呢?」

    「忘帶了。」我說。

    「沒事。」他對路理說,「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證,我已經聽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後面上樓,他似乎是在證明自己的矯健,上樓梯上得飛快,把我們都甩在後面。我停下腳步,轉身對路理說:「你明天還要考試的吧,快回去吧,我沒事的。」

    「醒醒。」他喊住轉過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擔心,以後記得帶上手機。」

    「放心吧。」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說。

    「嗯。」

    他微笑著,伸出手來,揉了我的頭髮一下,轉身下了樓。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塊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個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氣里。

    噢,他真像一個王子,只差一個漂亮的領結。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親手做一個呢?

    我懷著這個輕快的想法,邁著輕快的步子回了家。門開著,他沒脫鞋,兩腿蜷曲著,坐在沙發上。一夜之間,他好像又老了一些,歲月和疾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去了他的風采。我對他說:「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抬起手,才發現那裡壞掉了。

    他驚訝地說:「你是怎麼發現的?也不知道壞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沒發現呢。」

    如果有個女人在,至少能照顧他的生活,他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櫥里給他找了件外套,遞給他說:「換下來吧,我替你fèng好。」

    「過會兒吧。」他靠在那裡,好像很累,有氣無力地問我說:「路理走了?」

    「是的。」我說。

    「你許阿姨說得對,這孩子真不錯。」他由衷地說。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廚房,想看看有些什麼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飯菜還在,只是都變得gān巴巴的,看上去讓人沒有一點兒食yù,我看到冰箱裡新鮮的西紅柿,忽然決定燒個西紅柿蛋湯。雖然我的廚藝興許比不上米砂,但西紅柿蛋湯我還是有點把握的。我興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準備開gān,他卻打擊我的積極xing,在外面大聲沖我喊說:「我不餓,你自己隨便下碗面吧,吃完了趕緊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呢。」

    莫醒醒(19)(2)

    我遲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麵條,我就決定改做西紅柿jī蛋面。這對我而言有些難度,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但我知道這是他最愛的麵條。我還記得白然把那樣的麵條端到他面前時他興奮的樣子。白然只要肯給他一點點愛,他好像就是興奮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給了白然那麼多,白然卻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

    ----難道這就是愛qíng嗎,多麼殘忍的多麼可惡的愛qíng!

    如果愛qíng真是這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擁有的才好?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卻也好像在想著誰呢?想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弄了一下我的長髮,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裡十二點的空氣里。

    我慌忙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噢,但願我不要被他傳染,也發燒就麻煩了,還是趕快專心下麵條要緊!

    當我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把那碗差qiáng人意的麵條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還是吃點吧。」我說,「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對我說,「吃一點!」

    我倆坐到餐桌上開始吃麵。不知道是我做的麵條不好吃呢還是他身體沒完全康復的緣故,那碗面他只吃掉了一半。他端著碗,有些抱歉地對我說:「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別吃了。」我說,「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這樣,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來洗碗。」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人已經衝到了廁所里,我聽到裡面傳來嘔吐的聲音,想到huáng昏時的qíng景,我的心不由地縮成了一小點。我跑去敲廁所的門,大聲問他怎麼樣,過了好久,他才打開門走出來,小聲回答我說:「沒事。」

    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很青,很灰敗。我心裡的不安像昨夜夢裡的海水一樣侵襲而來,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說:「爸爸,我們回醫院。」

    「不用。」他掙脫我,搖搖晃晃地往沙發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醫院!」我在他身後大吼。他轉過頭來,對我笑,「我都說了,我以後都不喝酒了,還不行嗎?現在,讓我睡一會兒。」

    說完這句話,他倒到沙發上,很疲倦地閉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電話響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許琳,深夜的電話鈴聲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說不動話,壓根也不關心是誰,直接把手機關掉了。

    我沒有上樓,而是坐在地板上守著他,沒睡一會兒他又開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還在發燒,我的觸碰驚醒了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問我:「現在幾點?」

    「你得去醫院。」我對他說,「你還在發燒。」

    「不。」他粗bào地對我說,「我的事qíng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勸也沒用,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舊手機上了我的小閣樓。我坐在我的小chuáng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掛在最遠的天邊,無從靠近的溫暖。我開了他的手機,找到通話記錄,找到許琳的名字,按了撥出鍵。

    「我是醒醒。」生怕許琳誤會,電話接通後,在許琳說話以前,我搶先開了口。

    「噢,醒醒。」她說,「有事嗎?」

    「他病了。」我說。

    她顯然有些吃驚:「怎麼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說,「醫生讓他住院,他不肯。」

    許琳在那邊沉默了好幾秒鐘,對我說:「醒醒,把電話給他好嗎,讓我來跟他說。」

    「他睡了,許阿姨。要是願意,你回來勸勸他好嗎?謝謝你。」說完這一句,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會回來。我始終都記得,她替我爸爸疊衣服時臉上的那種表qíng,她彈鋼琴的纖細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細地游移,她把它們疊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樣。至少,我從沒見過白然這樣做過。

    莫醒醒(19)(3)

    她之所以離開,也是因為得不到吧。

    哎,總而言之,愛qíng,真是一個偉大的課題。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懂,也最好一輩子都弄不懂它。

    這樣,我才會清靜。

    莫醒醒(20)(1)

    他終究還是住進了醫院。

    事實上,那天深夜接完我的電話後,許琳就從南京直接打車回來了。門鈴響的時候是早上七點鐘,我打開門來看到她,她手裡挽著一個棕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很疲憊。我把她讓進來,她沒換鞋,而是直接走到沙發那裡,看著躺在那裡的他,蹲下來,握住了他垂在沙發邊的左手。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請相信,我真的一點彆扭的感覺都沒有。

    和許琳一起把他送到醫院後,我遲到了。等我到達教室,第一堂課已經上了一大半,數學老師這學期換成一個古怪的老頭,水平很高,但脾氣很壞。前一天晚上飄了一夜的雨,早晨氣溫驟降,教室的門窗都關著,門更是被jīng明的老師鎖了起來,我擰不開門,連著大聲

    那幾天的課,我都上得很恍惚,心裡充斥著各種古里古怪的想法,有關許多人的。周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修去醫院看他。外面刮著大風,我從計程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差點被風chuī倒。天氣實在是太冷,冬天已經迫不及待地要來了。我的腹部又開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樓的電梯永遠擠滿了人,我選擇了樓梯。待我拐進窄小的安全出口樓梯時,在暗暗的燈光下,我卻聽到有人有些顫抖的聲音。

    「我會替他辦轉院手續。」

    「一定要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設備,對……」她還在說著,我側耳傾聽,才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個正在打電話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認得,她是許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說些什麼?我走到她身後站住,想再聽仔細些,她的電話卻講完了。等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她臉上的淚水嚇住了我。她是那樣優雅鎮定的一個女人,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見她哭過。她把手機放進大衣口袋,伸出手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印象中,這是和一個年長的女人僅有的擁抱,也是我和她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早早在我生命里退席的那個角色,她似乎從未抱過我,即使抱過,我也不曾記得。我的淚水在她的手接觸到我身體的時候就已經噴涌而出。我之前對她的那些戒備和怨恨,似乎隨著這個擁抱的發生而倏忽消遁了。她抱我抱得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顫抖,我的四肢因為緊張而僵硬,但我卻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尋味,她似乎在把她對一切的珍惜傳遞給我,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個詞語:相依為命。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詞語瞬間就從我的腦子裡冒出來,擊中了我,讓我覺得我似乎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過了良久,她才放開我,擦掉我的淚說:「好了,不哭了,我們進去看看他。」

    我不敢問許琳任何,我是如此的膽小懦弱,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在他病房外站了十分鐘後,我終於穩定qíng緒走了進去。他正半坐在chuáng上看一本雜誌,桌上擺著一瓶新鮮的石竹花,不知是誰送的。見了我,不高興地說:「怎麼不上課?」

    許琳的腳步聲跟著我進來,她替我打圓場:「是我讓她來的。」

    他有些生氣:「生個小病,又是這個,又是那個,大張旗鼓的gān什麼呢?」但事實上,我覺得他還是有些開心甚至有些受用的。因為這場病,把許琳又送回了他的身邊。

    「你陪陪爸爸吧,」許琳拍拍我的肩說,「我得去趟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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