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2023-09-30 20:03:32 作者: 饒雪漫
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問我:「還需要來一瓶嗎?」
我搖搖頭。
「我帶你去麥當勞吃點東西。」他說。
「不。」我倔qiáng地說。
「我也餓了。」他苦著臉說。
我這才想起來,已經快下午兩點鐘了,他也沒有吃午飯。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錢都沒帶。不然,請他吃頓飯也是應該的。
「我可以借錢給你請客。」他明明dòng察了我的心思,卻裝作一臉無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繼續看著自己的腳尖無動於衷。
他接著說:「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許老師的小八卦,興許你會願意聽。」
莫醒醒(7)(2)
好吧,我投降。
當然吸引我的不是什麼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餓,我急需要吃點東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丟人現眼。萬一他再做出什麼「餵水」的驚人舉動,我怕是會被他的「路粉」們集體追殺。
我和路理坐在麥當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午後的陽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著的蜂蜜,又甜又膩地傾瀉下來。我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買了一大堆東西,jī翅,漢堡,薯條,蘋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覺得我餓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只想飛快地解決掉它們,但我沒有動,我怕我一動起了就會像上了馬達的機器,怎麼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跟許老師發過信息了,」他說,「吃完後,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說。
「呵呵。」他笑,「好吧,那我就繼續陪你競走。」
我盯著一桌子的食物gān巴巴地說:「你不必管我。」
「那怎麼行?!」
我反問他:「怎麼不行?其實,你完全不必為了你gān媽討好我,許琳不欠我任何,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這裡冷氣很足啊,你怎麼還冒汗?」說著,他拿了一張餐巾紙,伸手替我擦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卻沒能躲開,因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她,她穿著牛仔褲和綠色T恤,低著頭,跟在米礫的身後。他們正推開麥當勞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往裡面走來。
哦,我的米砂。
莫醒醒(8)(1)
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法把我的眼光從她的臉上再移開。
已經過去多久了呢?那張無憂的種滿快樂的臉,那雙一度因為得到愛qíng而充滿嬌羞的大眼睛,那個難以計數的脆弱時刻我唯一賴以依靠的懷抱,那段因為疾病和是非差一點崩潰的日子,那些曾經相互安慰相擁睡去的十七歲的夜晚,它們仿佛已經在生命里失蹤很久,卻因為這一個熟悉的身影重現在我面前而猝不及防地,無可拒絕地,在我面前一一閃現。我心緒錯亂,手一抖,險些把面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縮回去握住杯子,問我:「你怎麼了?」
就在這時候,米砂也看見了我。
哦,她終於看見了我。
大約幾秒種後,她直直的走了過來,她習慣地一歪腦袋,用一種聽上去非常輕快的語氣跟我們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們好!」
此時此刻,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就在我著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時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邊,拿一張麥當勞大大的餐巾紙,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許哭。」我聽到她說,「不許。」
我聞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雛jújiāo織的味道,那是很高檔的洗衣液和潔膚皂一起搓洗出來的味道,那是她獨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對我還算不薄,我剛剛丟失了一個家,忽然又找到了一個家。我恨不得立刻拉著她的手,跟她跑出這個地方,隨便跑到哪裡,只要沒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說。
米砂終於鬆開了她捂著我臉的手,我把面紙從臉上摘下來,潦糙地擦了擦。我抬起頭,看到路理正站起來,他把座位讓給站著的米礫,說:「你們要吃點什麼,我去買。」
米礫卻不理他,他只是站在桌邊粗聲粗氣地對米砂哼了一聲就走開了,一個人坐在遠遠的位置,背對我們。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聲「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這時突然抽動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只能把右手握成拳頭,死死抵住那裡,因為只有這樣能讓我舒適一些,不必食物的撫慰也能得到的短暫舒適。
米砂歪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她呆住了,問我:「醒醒,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只說:「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樂遞給我,我把cha在上面的吸管迅速拔掉,舉起那大杯冰水,一飲而盡。細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嚨,又被接踵而至的水衝進了食道。我摸著自己冰涼的胃部,感到一剎那間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來的那一秒,便是更大的飢餓感侵襲而來。
路理驚訝地看著我,搖搖那個空紙杯,問:「還要嗎?」
我幾乎忘記了剛才的失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又把手伸向了漢堡。我飛快地撕開包裝紙,那一刻,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著大塊熱熱的食物塞進嘴裡,我聞不到它油膩的香氣,也聽不到周圍人的聲音,我喪失了一切感覺,只想著要把它咽下,只想讓它們堵傷我的喉嚨,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進入身體,淹沒我的五臟六腑,使它們顫抖,紊亂,出現一道一道裂fèng,最終爆炸。只要這樣,我就可以順順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當我把那一整個漢堡全部送進嘴巴里的那一瞬間,當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紙包的那一瞬間,我居然沒有像以往那樣急於渴求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食物。
事實是,我望著一桌子金huáng翠綠的食物,開始遏制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來。我只想用我的手指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摳出來。我突然無比厭惡它們存在我的體內,我突然覺得那些jīròu和生菜是如此的骯髒,仿佛我剛才吃下去的是一條一條蠕動的蟲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爛掉的葉子,蒼蠅,老鼠或者別的什麼髒東西。我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來,對著麥當勞gān淨的木地板gān嘔不止。我把手伸進我的嘴巴里,想要撥動我的小舌頭。我知道,只要我持續這樣做下去,無論我有多麼不想吐,最後都會吐出來。
莫醒醒(8)(2)
我的眼前出現另一個我,可她仿佛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樣充滿光澤,充滿愛。她穿著新裙子和新皮鞋,額頭上有一枚用唇膏點上去的圓而大的紅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樂盒裡的小人兒。
就在這個時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從手中拔了出來。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發抖,想要尖叫。
莫醒醒(9)
我知道,這一次我嚇壞了所有人。當我終於在疼痛的驅使下,從和食yù的搏鬥中清醒過來時,我看到周圍所有人都帶著一種荒誕不經而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看一條發瘋的野狗,在看一個失心瘋病人。我把眼神從他們的臉上移開,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裡充滿不忍的神色,甚至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哦,是淚花嗎?
我也嚇壞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對我說:「醒醒,跟我走!」
好。當然好。
她扶起我往門外走,路理跟上來,她轉頭對他說:「你請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聽她的話站住了他的步子。
米砂拉著我飛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幾乎在大腦一片空白的qíng況下跟隨她上了計程車。直到我們在后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問我:「疼不疼?」
我搖搖頭。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看樣子似乎很疲憊。她用手輕輕地捏著我的胳膊,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我轉過頭,看著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雜而紛亂。我也閉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見,就讓她看到我這樣的láng狽樣。我很想跟她說話,但是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相信她也是一樣的吧。所以,我們就這樣,各自懷著滿腹的話,無聲地坐了一路的車。
由於小區在修路,計程車停在小區門口就把我們放了下來。
燒灼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she著我滾燙的皮膚。我不太習慣這樣的曝曬,過於qiáng烈的紫外線總是能把我的皮膚變成深紅色,像爸爸喝過酒後的臉一樣。所以在跟隨米砂往家裡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著自己的胳膊,滾燙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膚接觸,聊以安慰般覺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還在對剛才那一幕耿耿於懷。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病,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那種千方百計渴望食物與自己身體分離的感受。我的小舌頭還在灼灼疼痛,躍躍yù試想要嘔吐。
莫醒醒(10)(1)
「跟我來。」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把大門打開。
我跟著她的腳步跨進她的家。她彎腰,替我找了一雙棉拖鞋,對我說:「你穿這個,我家冷氣開得大。」
「謝謝。」我說。
她轉過臉去,不讓我看到她的表qíng。然後她走到飲水機旁,給我倒了一小杯溫開水。對我說:「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來。」
「嗯。」我說。
「麥當勞是壞胃口的地方,我也不愛吃。」米砂說,「我最近學會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韓式的,日式的,還有西式的,你想試哪一款,隨便挑哦。」
「米砂你好嗎?」我握著那杯水,問她。
「還好。」米砂聳聳肩膀,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說,「不過這兩天被米礫帶著看破電視劇,沒睡好。馬上開學了,這種日子也要結束了,是不是呢?」
說完這些話,她就走進了廚房。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米砂家的天花板,聽米砂在廚房裡忙碌,整個人像被抽空,思維全線停止。
我真的很餓,我還沒有得到滿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在玻璃桌上,站起身來,四處觀望和找尋,看有沒有可以拿過來塞在嘴巴里的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有,我的視線範圍內,只有客廳邊上那台看上去很誇張的飲水機。
我拿著杯子,走到飲水機邊,這個飲水機實在太複雜了,好多的開關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該按哪一個,只能兩手慌亂地瞎按一氣。